1 吴越: 《朵小姐》初看是个小故事,乡下女孩子进城,“依附”于男人(李云雷语)的前半生,但却烛照出惊人的社会一角。你写小说有多久了?“偷偷的”还是昭告天下的? 萧耳: 我写小说这事,完全是伍尔芙所说的“一间自己的屋子和500镑”的实证。那是1998年吧,我有了家,有了报社分的新房子,我很奢侈地把最好的一个房间装成了书房,移门外面就是阳台。我就觉得该写点东西了吧。然后报社给我们发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是史玉柱那个巨人集团的,我永远不会忘了这个笔记本,黑色的。有了物质条件,结了婚,生活安定下来了,我觉得,可以玩一玩长一点的文字了。 《里面》是我的处女作,是个中篇小说,后来发在《大家》上。但是我最早发表的小说是《红拂夜奔》,是在当年的《东海》上发的。记得我的小说和荆歌的小说在同一页,各占据上半部和下半部,很先锋的排版,现在《东海》没了。这个小说的第一读者是我“姐夫”任峻,他现在还叫我小姨子。他审读起来一丝不苟,是个对字句有点洁癖的人,让我修改了一次,后来就发了。没办法,我完全没体会过一个新作者四处投稿无门的窘境。所以可以说,我起点并不低。这个小说,几年后李洱在给我的长篇小说《继续向左》写序的时候,他提到了《红拂夜奔》。 所以我到现在觉得最容易驾驭的是中篇小说。写小说这件事,我现在回忆起来,更多是受时代环境的影响,那时候文学热度还行,我这个中文系毕业的会订阅文学杂志,看多了,自然跃跃欲试。我写《红拂夜奔》纯粹是因为王小波写了同名小说,我自己觉得我还比较会模仿,学习,老不知天高地厚地觉得“这个我也可以”,所以惭愧的是,我一开始的写作不是出于内心的需要,而是智力的需要。我也没有苦大仇深的东西要抒发,就是觉得写小说那个时候是牛的,我也想写。 我现在仍然非常感激《大家》杂志的几位文学编辑,特别是老主编李巍、当时的副主编韩旭和编辑马非,登了我的整版大照片推新作者,我那时候是短发。前两年我去昆明的时候,还和韩旭和马非聚过。韩旭酒喝得太多了,要是少喝点,我觉得他对文坛会有自己的贡献。到现在,他们都视我为好友。那是《大家》最辉煌的几年,我是订阅了几年的刊物后,自然投的稿,没想到一投就中。我完全不认识他们。我给《大家》杂志一口气写了四个中篇,《大家》那时候文体很求创新,我什么自由散漫的,四不象的小说都写,李巍就是这么个先锋的人,别看他年长。如果我写小说起步时是现在这个老老实实讲故事的时代,那估计我也不会去玩花样,就是老老实实讲故事了。总体觉得90年代末的文学比较开放,大胆,什么都想尝试一下,文学期刊在探索一种可能性,讲故事倒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到现在,我一不小心还会忘了老实讲故事。 想起来还是觉得幸运的。回归虚构写作前我的最后一个小说是2003年写的中篇小说《奶妈》,那完全是抵抗产假期的种种不适应的写作,有一种自身处境的情绪在里面,但同时加了很多荒诞白日梦式的剧情和底层妇女参照,后来《钟山》杂志用了,那以后,我几乎放弃了虚构类的写作。曾经《上海文学》的金宇澄老师把我几年前的一个投稿的短篇小说找到了,要用,因为几年了断了联系,他找了我很久,后来找到了,那个短篇叫《1917年的女神》也发了,即便这样让我感动的事情,也没能拯救我重新开始虚构的创作。 吴越:当我知道你的时候,你的身份是《钱江晚报》的资深记者。记者这个职业身份与你的写作生涯的中断有关系吗? 萧耳:我的写作倒是一直没有中断过,我中断的是写小说。我是1994年正式进入《浙江日报》社工作的,你可能会惊讶,我做过社会新闻、本地新闻、时政新闻、评论部的记者和编辑,从来没做过文化记者。我去文艺部就是不在一线了。我是有新闻理想的,也曾经是个好记者吧,但是你知道,新闻渐渐不能满足我了,局限性太多,所以就想延伸到文学了。 真正让我停止写小说的是孩子出生后,媒体的工作我本来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要管孩子,后来到上海办时尚杂志,非常忙啊,真的没有大块的时间可以用来写小说了。比如说,我妈妈,我公公婆婆都在帮我带孩子照顾家的时候,我在一边写小说,这个事情,我自己心里先过不去了。比起男性作家,女性作家面前有一个坑,那个坑就叫“昙花一现”。各种干扰,什么都比写小说重要,你可能就不写了。但是我妈妈有时候会问,你怎么不写了?她是特别希望我写的。我一听她提我写作的事,我就难过,就没好气,其实心里我也失落的。我妈妈是个奇怪的女性,她是我所有亲人里最不在乎我有没有孩子的,她希望我写作。我所有的书她都看,包括写摇滚什么的,西方亚文化什么的,她都看了,淡淡地说两句。她的偶像是宋美龄,宋美龄没有孩子,所以她特别不希望我为了家庭孩子啥的中断事业啊写作啊,从来不拿女性要怎样当贤妻良母教育我。就这样,因为写小说很怕打断,我就写随笔去了,也出过几本书,写随笔可以抓住碎片化的时间。 2 吴越和萧耳(右) 吴越:不断地采访作家,这种工作生态对你内心写作者人格有怎样的影响? 萧耳:事实上我没有当过真正的文化线记者(我现在倒是在兴致勃勃补课),我是因为自己身在其中,认识了好多作家,是这样先开始的。所以我很多时候,现在也一样,工作和朋友,自己的文艺圈子,傻傻分不清楚。 吴越:以前很多文学编辑同时是小说家,现在比较突出的是媒体人和前媒体人写小说。时代转型制造了巨大的个体差异和丰富的表述。我的感觉,受过一定新闻训练的人写的小说,有别样的张力。对社会内部矛盾的关注和敏感非常突出。这股力量的加入,使我们的当代文学创作有了一些更质朴的表情。 萧耳:我的同事里,鲁引弓现在是畅销书作家。文敏老师是翻译家。媒体人是近朱者赤吧,跟作家们打交道多了,想想大家也是差不多的人,自然也会写起来。我们那个年代,确实各大名校那些优秀的人进了媒体,个个素质都是不错的,也是有点小思想想表达的。但是比起鲁引弓,他时时刻刻都在抓时代敏感点,我不是这类。好像因为新闻要跟上时代,要有时效,小说我再也不愿意像新闻那样去追,去思维了。我写作时并没有新闻人思维,“萧耳”这个笔名把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这两者都没法融合。最好玩的是很多人知道《钱江晚报》记者张瑾华,另一些人知道写作者萧耳,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原来这是同一个人。我之前有几个神秘点的小说,的确跟我跑社会新闻时的采访经历有关。但是很遗憾,我也跑过近3年社会新闻,我却成不了须一瓜。 吴越:什么原因呢? 萧耳:我觉得主要是我这个人一直江南性格,有点缺乏力量吧。一直不大狠得起来。人家说“愤怒出诗人”,我也没有太多愤怒,理想啊情怀啊有一些,罗曼谛克有一些,钱锺书说的趣味主义有一些,知识分子气有一些。但我缺少凌厉,自恋或许戒掉了一些,但是也戒不干净。你说这样的人当作家,出路在哪里呢? 吴越:我回答不了,但至少觉得,跑过新闻的人不会被简单的社会现实或事实所目眩神迷。能够找到更深的动力源头。你从2003年搁笔小说开始,到恢复虚构类创作,是什么契机? 萧耳: 大致是2014年吧,我觉得空虚了。2013年出了随笔集《杭州往事》后,我不知道接下来写什么。孩子也11岁了,你热爱的东西,又在召唤你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已经十年没有写小说了。当然中间只写过小的,朋友之托写的那种。十年,我觉得我要捡起来了。那时候祖国大地同学会遍地开花,各种重逢,我之前已有好友写过重逢的短篇,很不错,我就想我要么不写,要写就写个长篇小说,如果这个长篇小说不行,我就彻底歇菜吧。就开始写《中产阶级看月亮》了,一开始叫《长谈》,给上海的女朋友千梦看了第一章,她很喜欢,一个男性朋友也看了那一章,说有普鲁斯特的感觉。其实那个节奏是比较西方的,我后来彻底推翻了。但是问题是,我依然没时间。虽然工作上调整后,不再向从前那样冲锋陷阵了,但还是忙的,所以就写写停停,但我一旦有了执念,就坚持写完了。 我觉得我重拾写小说旧业时,也许人比从前成熟了,心态挺好,我不着急,知道我会写完,给自己一个交待。同时,我一直在寻找一种节奏,河流一样的节奏。反正这个长篇像我的一个实验,我就是折腾文字、形式,改来改去,想寻找一点什么。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写完后我给格非看了,他回信谈了这个小说的问题,我又改了。《中产阶级看月亮》对我的意义是,我觉得我回归了,以后,写小说的路会很长,不会再中断了。 吴越:我那时刚到《收获》不久,好像看的第一个长篇就是《中产阶级看月亮》。当时这个稿子放在编辑部有一段时间了。这部小说的叙事节奏走走停停好像不急不缓,甚至宠辱不惊,但却写尽了一对时代男女的幽深往事和浮世悲欢。你没有用惊心动魄的手段来处理,而是把惊心动魄的东西像包饺子馅一样包进去了。若无其事。有“普鲁斯特”的感觉,也有点受日式小说的影响似的,平中见真意。 萧耳:我和你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我自己有个写小说的规矩,大概就是受西方的影响,生活流意识流啥的,特别赞同在“太阳底下无新事”中挖掘一些东西,而不是写大的故事冲突,要死要活的,我觉得这样的理念,还是因为西方的东西看得多了,书啊电影啊,都在影响我。当然日本文化也一直在影响我。简直有点迷恋。 《中产阶级看月亮》,你猜得到这个的文化源头吗?是让娜·莫罗演的一部法国电影,名字一时想不起来,非常有名啊,后来我看了原著小说,哇,太棒了。 吴越:祖与占? 萧耳:对对对,我一时卡牢,那个小说太棒了,我写《中产阶级看月亮》时,写不出了,就去翻这个小说。看来我们的文化滋养路径差不多的。 吴越:后来《中产阶级看月亮》发在《钟山》杂志,又出版了单行本,是吗? 萧耳:单行本我5月份刚交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会出,我做了多处修改,15万字。 吴越:老实说,一部长篇小说命名为《中产阶级看月亮》,从这个举动就感觉到你的坚持和拧巴。 萧耳:很拧巴。第一稿里有很多很西的东西,这个阶段,其实我已经开始讨厌翻译腔了,于是自己狠狠推翻。坚决不要一点翻译腔,要回到东方,所以就抓住了日本文化这个救命稻草。程德培老师也说我有很多刻意,的确是的。简直了,很铺张的,就想这样,自己舒服就好,不管别人了。矫情也就矫情了。 吴越:犹记取小说开头,仿佛若有光,那样圆融的小切入口,哪能想到后面那么悠长。 萧耳:换了很多个开头,都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我很多任性的趣味主义,因为写中产阶级嘛。塔尔柯夫斯基他爹的诗都融在里面。《朵小姐》就节制多了。 3 吴越:《朵小姐》和《中产阶级看月亮》有很大不一样。我拿到稿子很惊奇,开头就很狠,和“看月亮”那种绵里藏针完全不同。 萧耳:就是想对不同阶层写一写的尝试。中产阶级更难写,相比较,朵小姐好写多了。我自己觉得奇怪,问过几个人的感觉,为什么写稍低一点的阶层,会容易把握人物呢? 吴越:小说人物有原型的吧? 萧耳:当然有,在我脑海中多年了,那天想跟艾伟说,他说你先别说,不能先入为主。重要的,是义乌。义乌才是主角。不记得是哪一年了,上海双年展,就是原来的美术馆,有个装置作品就是讲义乌小商品世界的,标题我忘了,是一个很大的空间,推满了玩具娃娃,像一座山,很震撼。这些娃娃玩具,销往世界各地。从眼球一直震到了心灵。我小时候,大概只有过一个布娃娃,好像我也不太喜欢布娃娃。但那次给我一些异质的体验。还有多年前去义乌的一次采访,陪一个义乌私企的男人,去他的义乌老家,好像涉及到家族纠纷啥的,具体记不清了,一起坐火车,还记得他的气质,穿衣服的感觉,多年后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大概后来他就成了“伟国”。所以说每个作家进入一个小说的方式,都奇奇怪怪的。新闻人在敏锐度上,应该是有优势的。但是我觉得矛盾之处,在于小说需要沉淀,有时需要沉淀很长时间,比如这个“伟国”。 吴越:小说中,当朵小姐与阿奎离婚,没有固定经济收入,就独自租住在城市边缘地带勉强度日。你好像写到一句,说朵小姐“快要沦为城市底层女性”了,我读到这里时有些腹诽,觉得以朵小姐的学识和性格,恐怕她想不到用这么考究的词来形容自己。但后来一想,在她而言,确实是有急迫与恐惧的,她越来越接近一无所有,在倒退,在逼近生活的地洞——虽不一定名状为“底层”。孤立无援,不进则退。 萧耳:朵小姐要是一放弃,她就像人大掉队的伍继红,彻底沦落到底层了。其实女性的阶层流动比男性大。朵小姐是庞大的想向高阶层流动的女性中的一员。朵小姐的姐姐竹儿这个角色要有,是为了比照,姐姐的流动是所谓”正道“,但朵小姐差口气,走正道就行不通。 吴越:真的就是要咬着这口劲。但朵小姐的理想其实是非常奢侈的:一个自己的男人,一幢自己的房子,一种凭兴趣爱好获得收入的生活。在阶层固化的今天,没有学历没有太多见识的年轻女孩,不可抑制地站在下陷的沙地里。时间又很紧张,青春创造奇迹的窗口期那么短。 萧耳:朵小姐最要命的是,她还不肯将就,其实她与伟国恋情中的挣扎,很励志的,那心气儿,服。这种心性的根源,其实是她从小不是父母带的,野的。 吴越:所以你看,朵小姐故事开始是从青春年华开始,但实际上前传是个隐在叙述里的故事:一个被父母留在老人身边,缺爱严重的女孩。 萧耳:她的悲哀是她成不了她姐姐男同学们的婚恋对象,这个很现实很无情。在农村家庭,一开始她就是边缘人,到城市依然是边缘人。 吴越:排除在外的,一个不入流的小姨子。 萧耳:就是这么残酷,我曾想到沈从文的九妹,最后疯了,朵小姐跟姐姐、姐夫的同学们混了不止一年吧,一无所获。 吴越:她努力活成主角,但是在再次臣服于伟国时,她就已经放弃了姐姐式的第一人生,开始了第二种人生。 萧耳:这个地方有个埋伏,就是她不属于可以完全凭相貌改变命运的女子。她不过中人之姿,但是比较懂得化妆,弥补了一下。臣服于伟国后,心气低了,虽然未丧尽,较量过了,知道伟国比她高。其实她跟伟国已不是一个阶层了,伟国是有产者啊。现在已经有一些知识分子富人,提出”有产者“这个圈层概念了。 吴越:有产者能够把别人吸附过来成为他的“产”。二奶朵小姐和非婚生的孩子也就是伟国的“人”产。朵小姐从躁动的女孩到平静的二奶,完成了一个标本的路径。 萧耳:只是一个标本吧,但朵小姐应该有些普遍意义。 吴越:另一种看《朵小姐》的方式就是看它所侧写的“义乌”。“伟国”从发迹到暴发到中落到消失,也完整叙述这个时代的一支财富之歌。 萧耳:嗯,伟国有很多个,大都其貌不扬的。这批人过程起伏大,命运好不好,不能只看十年,可能要看更长时间。挺复杂的,这些人都有原罪,最后会怎么样,真不好说,普通的幸福反而不可得了。其实有点像《临川四梦》,梦完了,结束了,没了。但是如伟国一样,他们也真实地,用力地,用情地活过。后来者又在重复他们的故事。 吴越:一个泡沫钻进水涡里。我想起王手在我们这里发的中篇小说《第三把手》,写温州一家鞋厂的情事、人事、生意事,还有陈河发在《人民文学》的中篇小说《义乌之囚》,抽丝剥茧,惊心动魄。小老板的故事很多,短时间的财富聚集改变了不止一个人的命运,而全球化又使这些故事的走向非常开放,难以估摸。 萧耳:你猜《朵小姐》里唯一获得现世安稳的人是谁? 吴越: 当然是那个前夫,后来去朵小姐的老家开农家乐了。是不是? 萧耳:是的,阿奎。 吴越:你把阿奎写成一个晚熟的快乐的青年,没心没肺,不慕钱财。 萧耳:他简单,欲望不高。幸亏我们的时代,还是可以容得下小人物的。 吴越:故事好像还有后传对吧? 萧耳:应该有下半部,我还想得不是很清楚,有时这么想,有时那么想。这些人物还需要在我脑子里搁置一段时间,我才能想清楚他们以后会怎么走。因为想不好,我现在又要”旁逸斜出“了,准备看完十本《太平广记》,写《太平广记》去了。等想清楚了,再回到朵小姐。 吴越:最后再问一下,怎么会想到朵小姐后来去了里斯本的。你去过里斯本,在那里看过海? 萧耳:没去过里斯本。我有我抵达一座城市的方式,如果我要写它,先不敢去的,这种心理,怕一落实就写不出了。我的新书《锦灰堆美人计》里写了大约有二三千字的里斯本,我通过奥利维拉、佩索阿和很多别的人的书,电影看里斯本,然后写了,我才打算去。也许明年吧。太好的东西我有时不敢就近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等我写完了,我就可以放心地去了。 吴越:明白。因此这海在我心里更空幻了。在镜花水月的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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