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剧《尘埃落定》剧照 王馗 摄 《尘埃落定》是徐棻继《死水微澜》之后创作的又一部“无场次戏曲”力作。1996年,徐棻创作了第一部“无场次戏曲” 《死水微澜》 ,首次提出“无场次戏曲”的概念,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其“无场次戏曲”及“现代空台艺术”的观念得到了观众和专家的认可。 《尘埃落定》剧本创作于2004年,2006年由广东汉剧院搬上舞台,因舞台呈现不尽如人意, 2014年,徐棻又授权成都市川剧院排演此剧。经过两年多的精心打磨, 2016年10月, 《尘埃落定》以非常成熟和近乎完美的方式亮相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该剧以曲折感人的剧情、饱满鲜活的人物形象、简洁明快的节奏、深沉的人文关怀和人性之美,深深打动了观众,赢得现场观众的阵阵喝彩。在舞台呈现上,该剧体现了徐棻一贯坚持的“无场次戏曲”和“现代空台艺术”的创作理念,以紧凑明快的戏剧节奏、简约大气的舞美风格,集中笔墨刻画人物、讲述故事、阐发主旨,体现出精雕细琢的工匠精神和极简主义的舞台美学追求。 该剧舞台呈现的极简主义,首先是以剧本的千锤百炼为前提和基础的。 《尘埃落定》是根据阿来的同名长篇小说改编而成,徐棻将这部皇皇巨著删繁就简,抓住原著的精髓,以傻子为中心,以土司官寨的垮塌为线索,讲述了土司制度的彻底灭亡。徐棻一向认为,改编就是再创造。她总是能够在把握原著精神的原则下,把线索众多、头绪庞杂、人物繁多的庞大题材进行独具匠心的再创造, 《红楼惊梦》 《死水微澜》 《欲海狂潮》无不如此。在语言上, 《尘埃落定》全剧几乎没有一处废话,语言高度凝练,充满动作性、戏剧性,对剧情的推动和人物心理发展有着重要的作用。 傻子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一直是困扰读者观众的一个问题。在徐棻的改编中,傻子并不是真傻,他之所以被称为傻子,是他父亲麦其土司为避免傻子兄弟为争斗土司继承权手足相残的一种策略,是他母亲为保护儿子的一种借口,也是傻子之所以能够保持善良本性、赤子之心的原因。剧中,他的父亲曾说道:“傻子是原来就不傻呢?还是现在才不傻了? ”并把这一问题抛给了观众:“你们说,傻子不傻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台下观众纷纷高喊:“不傻! ”这种台上台下的互动把现场气氛推向一个高潮。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剧情发展上,该剧运用近乎斩钉截铁的方式来处理人物心理的重要转折和剧情的突转。傻子要当土司,这种转折无疑是一个很难处理的问题。徐棻在解决这个问题时,充分利用傻子的“傻言无忌” ,让傻子在面对卓玛被麦其土司赶到寨外做苦力奴、苦求父亲无果、“土司的话不能更改”的情境之下,冲口而出:“那我就要,当-土-司! ”一语震惊所有人,但又由于“傻子的话不能信” ,众人都不再介意。但是“当土司”的想法却从此深深地烙在傻子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因此,才有了他独自当家时,“倚傻卖傻” ,自作主张,给饥民施舍粥饭的举动,才有了老管家那“小少爷该是土司继承人”的念头,也才有了傻子借助粮食这个“杀手锏” ,摇身一变,成为葺贡土司的戏剧性转折。傻子“要当土司”和“可以当土司”这两个重要的剧情发展,就这样表现出来。而傻子性格的重要发展,则是他从对奴隶卓玛的爱开始,他想让卓玛成为自由人,推己及人,“爱屋及乌” ,想让所有的奴隶都成为自由人。这种心理发展,也是符合人物的情感逻辑和心理逻辑的。 麦其土司的形象也塑造得非常成功。他下令将七八十个俘虏通通杀掉,他不容置疑地宣布央宗是自己的三太太,他意识到呆憨的傻子身边的卓玛太有主见,就下令把卓玛赶到寨外做苦力奴,他在其他土司都种罂粟的情况下决定改种粮食,在其他土司来借粮时又通过粮食换取奴隶和土地,他把傻子留下对付前来借粮的众土司,等等,都是通过麦其土司的三言两语、当机立断,把这个心狠手辣、独断专行、老谋深算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在重大事件的交代上,剧作也采用极其简略的方式进行暗场处理。“红汉人”和“白汉人”的战争,是日本投降后的国共两党之间的国内战争,这个背景是通过特派员的介绍来实现的。而以特派员为代表的“白汉人” ,以种罂粟、卖鸦片的方式获取战争所需的资金,不但给藏族聚居区人民带来了饥荒,还给无数吸食鸦片的人带来痛苦和磨难。编剧对“红汉人”和“白汉人”的思想倾向,很巧妙地通过麦其土司的口表现出来:当特派员向麦其土司解释“红汉人的脸倒不是红的,他们的心是红的”时,麦其土司反问:“难道你们的心不是红的? ”这真是绝妙的反讽。 《尘埃落定》的极简主义美学追求,主要体现在舞台呈现上。首先,该剧的舞台美术非常简约,土司官寨、罂粟花田、险峻的雪山、雪域高原、蓝天白云这些不同的场景往往是借助全景式的布景与局部道具相结合的方式,营造出真实逼真的场景和氛围。虽然戏曲界将徐棻“无场次戏曲”的舞台呈现特点总结为“现代空台艺术” ,但这种“空台艺术”并不是舞台上真的空无一物。如,在绚丽妖冶、一望无际的罂粟花海洋里,欲望被诱惑着、充盈着、膨胀着。在罂粟花盛开的布景前,情窦初开、年轻体壮的傻子面对“脸儿像开放的花朵” 、“腰身像柔软的绸缎”的卓玛,既感到恐惧,又深受诱惑,情难自抑。这里不但上演着傻子和卓玛的爱情故事,他的父亲麦其土司和央宗也在这里调情、私会。鲜花、美女、金钱、权力,美好诱发欲望,欲望滋生罪恶。在美丽而罪恶的罂粟花海里,上演着一幕幕阴谋与爱情的好戏。其他如麦其土司的官寨高大巍峨,构建起官寨的块块巨石纤毫可见,在这幅布景的前方,上演着卓玛被砍掉臂膀的人间惨剧。其他如土司官寨的内景,雕梁画栋、奢华无比。卓玛被赶去劳役的地方,灰暗的雪山压顶,让人感受到无尽的悲苦与压抑。当傻子决定带领自己的奴隶向“红汉人”打开官寨大门,被穷凶极恶的特派员的子弹射中倒在地上时,土司官寨的背景轰然倒下,傻子一再预见的垮塌的官寨终于变成了废墟,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纯净得让人窒息的白云蓝天的布景,给人非常震撼的视觉冲击。 其次,这种极简主义的美学追求,表现在该剧借助现代灯光与人物圆场的身段表演,实现了这些场景之间的快速切换,使得全剧的节奏非常紧凑,给人一气呵成的感觉。如,傻子和卓玛从土司官寨到罂粟花地里的场景转换,就成功运用了这一手段。这段戏开始时,傻子向卓玛诉说自己梦到土司官寨变成了一片废墟,内心感到非常恐惧,卓玛为了安抚他,说要带他到盛开的罂粟花地里去散心。此时只有一束追光打在傻子和卓玛身上,在他们圆场表演的同时,舞台上灯光骤然全亮,照亮了布景上五颜六色怒放的罂粟花,以及舞台两边两丛罂粟花道具,其舞台效果相当惊艳。 再次,这种舞台的极简主义,为演员表演最大可能地提供了时间和空间。中国戏曲是以演员为核心的舞台表演艺术,因此,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才是舞台呈现的重点,“现代空台艺术”就是紧紧抓住这一根本特点,把舞台留给演员来表演。 《尘埃落定》就非常好地体现了这一点。放粮赈济饥民那场傻子的独角戏,给了演员王超非常充分的展现自己高超的演唱技艺、表演才能的机会。 徐棻“无场次戏曲”创作的舞台呈现特点,被称为“现代空台艺术” ,这是在传统戏曲时空灵动自由的原则下,充分运用戏曲的写意性、虚拟性、程式性、符号性等传统表现手法,借鉴话剧结构严谨、节奏紧凑等优势,运用影视艺术的“蒙太奇”镜头切换艺术手法,借助灯光等现代舞台美术科技,进行戏曲创作的一种方法。这种极简主义的表现手法,最大可能地压缩了与舞台表演无关的撤换道具、人物上下场、大幕开合等时间,使得剧情更加集中,节奏更加紧凑,演员的表演更加投入,将舞台空间和表演时间最大可能地留给演员的表演、人物的塑造、剧情的推进和意境的营造上。这种表现手法是与中国传统戏曲舞台“一桌二椅”所代表的简约、精炼、写意、象征、虚拟的美学精神相通的。在舞台美术追求豪华和大制作的当下,当《尘埃落定》的舞台上那一幅幅精心手绘的布景出现在观众面前时,不但会唤起观众对其极简主义精神的敬意,也是对那些追求舞美大制作的作品和倾向的无声的鞭挞。这就是“无场次戏曲”极简主义美学追求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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