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饱之后,“青睐”带您追求更高的人文品质。 对于来参加第29期北青天天副刊青睐讲座的读者来说,3月19日下午必将是他们一生中难以遗忘的记忆之一,这一天的嘉宾是九旬高龄的萧乾夫人、著名翻译家文洁若。陪她聊天的是此次青睐活动主持人、文史作者陈徒手。 此次讲座提前两周即定好,文洁若老师一收到邀约即欣然答应,并且很认真地在家中准备。19日中午,我们去家中接她,老人还特意找出红毛衣穿上,并对镜描眉化妆,说一定要精精神神地出现在读者面前。 下午2点25分,老人出现在北青报20层的讲座地点,她说先去趟洗手间,以免中间要离席,听说我们提前给她沏好了茶,坚决表示不喝,原因是怕喝茶之后在讲座中途要上洗手间,几番劝说仍十分固执:“不喝,不能让大家等,等结束了我再喝。”“那给您吃个冰激凌吧?”犹豫了一下,老人说:“可以吃冰激凌,结束时吃。”“您爱吃什么口味的呢?”“什么的都行。” 从洗手间出来,我们劝她先去简单休息一下,可是她一听说讲座两点半开始,读者都已经到了,再次固执,不同意休息,以她的“快步”走入会议室直接开始讲座。 就这样,这位九十岁的老人没有休息,没有喝一口水,讲了两个小时,之后又耐心地为读者签名留念,签名时让她吃口冰棍解解渴,她说要等到所有的签名都结束再吃。问她累不累,她说,不累,看到有这么多读者喜欢她,高兴。 文洁若个头不高,脸上更已难掩皱纹,可正是这个小个子女人,却在艰难岁月凭一己之力养活一家人。在“文革”时期,劝说萧乾消除了自杀的念头,“天塌下来有地呢,怕什么,再说天也不会塌下来,还有好多空气呢。”那时怕旁边人听见,她还用英文悄悄地跟萧乾说:“我们要比他们活得长,因为我们是人”。“他们”指四人帮。就这样,硬把萧乾想自杀的劲劝走了。说起那段艰难岁月被批斗挨打,老人家如今云淡风轻,“他们用皮带抽我,可是不太狠,没事,我当时要是不和他们顶嘴就好了。”“‘文革’时我和萧乾还有生活费,至少饿不着。” 很多人总是将文洁若称为“萧乾夫人”而忽视了其文学地位, 文洁若1927年出生于北京,是中国翻译日文作品最多的人。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的作品,很多都是经由她之手被引荐给中国读者。她与萧乾晚年合译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更是一件文坛盛事。 如今九十高龄,文洁若仍坚持每天工作七八个小时:“我现在老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做十几个小时了。”这些年来,老人一直独自居住在旧宅中,我们去家中接文洁若老师后描述说,其家里仍保留着萧乾先生生前的样子,家里很杂乱,但是文洁若老人很适应,她说虽然外人看着乱,但她什么也能找得到。 讲座结束已是傍晚,我们盛情邀请一口水未喝的老人家吃晚饭,可是她的固执劲又上来了,坚决要回家。她着急回到家中,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就是在那个老旧的书桌前,老人坐在并不舒适的折叠椅上雕刻着自己的文字。这位曾说要写到100岁的老人,目前手里有三本书在翻译,她的时间,可以用来和她喜欢并尊重的读者交流,却绝对不能用来吃饭闲聊。 (张嘉) 对谈 青睐:很高兴今天邀请到90岁的文洁若老师做客我们的讲座。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去他们家里,看到萧老师跟文老师做翻译工作跟车间一样的:房间里挂了一根绳,绳上挂着很多小夹子,一人译完,即夹在绳上,呼啦一拽,文稿即滑到另一人身边,这位再把文稿取下修改,两个人是这样的一种工作方法。两位老师晚年更是完成了《尤利西斯》的翻译,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件很巨大的事件。当年翻译的时候有什么故事吗? 文洁若:我翻头一道,我管“信”,还加注,需要查很多字典。萧乾管“达、雅”,因为他是写文章的人。达呢,是达到了理解程度。雅就是润色,把最初的翻译稿提高一些水平。我们分工合作的故事曾发表在报纸上,发表以后,人家就看出我们是怎么合译的,后来也都得到首肯。 青睐:我记得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采访萧乾老师和文洁若老师,他们两个人给我描述唐山农场劳改,萧乾老师拿小脸盆去打菜,菜都冒尖的啊,当时劳动量很大,那个时候您什么感觉? 文洁若:1959年他到唐山柏各庄农场劳动,劳动期间我就看他两次。头一次呢,还可以买到核桃,带壳的,我就让儿子把那壳一个个敲碎了,给爸爸带去,也还有一些葡萄干什么的都给带去了。第二次呢,是3年困难时期,什么也买不到了,我就只好给他买了几瓶药酒,结果他稀里糊涂地就天天喝药酒,这样糟糕了啊,肾出问题了,后来就一直很小心,别吃太油腻的东西。我也没辙呀,他病倒了,回北京,我去接他,结果他从车站的另外一个门出去了,我都不知道,在北京站守了半天没见到他。回家后就挑了几担井水,把他带回来的几大盆脏衣服洗了。 1960年,他在农场每天都能吃到大米,可是在北京大米已经买不到了。所以我去农场探亲还有得吃。我常给他一些鼓励,我说你这帽子右派不会一辈子在你头上是吧?后来,他摘了帽子,1980年他拿到了真正的改正书,所以他挺高兴。 青睐:萧乾老师住院时我去看他,萧乾老师床旁边放了一张钢丝床,文老师陪在病房里面弄吃弄喝,聊天时,萧老师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我就跟文老师聊聊,聊到一半的时候萧乾老师又醒来了,他经常还能就接着我俩的话题继续聊。我觉得他们两个老人真是很传奇,他们的故事可以讲得很多。萧乾老师晚年生活就是靠文老师很细心的照顾啊。“文革”中萧乾曾遇到很多难坎,遇到绝望,都是靠文老师支撑下来。 文洁若:萧乾“文革”欲自杀那次是夏天,我姐姐、姐夫跟我两个孩子,都在家,可是躲在小屋里不敢出来,所以他们都不知道父亲怎么回事。因为我也不在家,他们给我当作反革命说我里通外国,正在挨批斗。街道上的一个积极分子看见萧乾“躺”在地上睡得呼呼得不像样,他就赶快到出版社报告包括这件事,后来出版社有一个工人叫付建业,当时他就蹬一个平板车,把萧乾拉到隆福医院去抢救。嗯,大夫说你是右派,所以不能给你报销,唉,花了15块钱。 青睐:萧乾老师曾跟我说啊,“文革”时曾觉得活下去没意义,先喝下整瓶安眠药,然后再去触电,但是那个地方有水,他怕家里人去抢救他的时候遇水会触电,就用黑板写了“有电”两个字。后来文老师说了一句话,让萧乾老师彻底地改观了,当时文老师用外语说,“我们要比他们活得更长久,因为我们是人。” 文洁若:对,萧乾得到了鼓舞,我当时说We must outlive them all!我们要活过他们,他们是指“四人帮”那些人,不是指好人。萧乾说天塌了,天塌了,我说天塌了地顶着,能塌到哪里去呢。天怎么能塌呢,都是空气,呵呵。所以后来他就放心了,后来一下子彻底打消了死的念头了。 青睐:以前跟萧乾老师聊天的时候,他就经常笑眯眯看着文老师,两位老师从困苦中一路过来的。萧乾老师曾说1973年的时候曾找了个门洞房,只有8平方米。 文洁若:这个门洞后来改成萧乾的工作室,可是因为摆不下我的桌子,所以我一直住在办公室。萧乾有书桌,我也得有书桌啊,所以既然不能够容下我的桌子,我只好住办公室,一住就是10年。一直到分到复兴门外大街这房子,我才回到家里来住,并且一直住到今天。当时我白天在出版社工作,业余翻译,在出版社我效率更好。那时候白天工作,晚上突击,8天内翻译了3万字,把《光枝的初恋》突击翻译出来了。让萧乾翻译《尤利西斯》时,萧乾说:“钱钟书都不敢翻,我怎么敢翻?”后来我说:“嗯,我可以支持你,我管信,你管达雅不就完了吗?没问题,能搞完。”就这样的。 青睐:萧乾老师在您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爱人? 文洁若:我说他就是一个学者,我会做菜做饭,他不会做。有一阵我姐姐住院去了,我让他做饭,唉,结果他做出来的都是煮的。那时候困难,他买了一条很贵的鱼,可是他不知道吃鱼要去掉内脏,他连肠子都没掏出来就煮了。儿女都不吃,我跟萧乾吃了,吃完倒也没怎样,哈哈哈哈,他就是没有生活能力,比较弱。他是这样,他小时在家的时候,母亲做饭。以后上学住宿了,三顿饭都是学校,所以呢,他就自己不会做饭。 青睐:文老师跟周作人有很多工作关系,您对他有什么印象? 文洁若: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就有他的稿纸,而且他是用毛笔写稿子。后来我问是不是因为我要去,所以他才把桌子收拾干净?他儿媳妇说不是,什么时候桌子上都是干干净净的。除了字典以外,什么都没有啊。我和他谈稿子,用的是日文,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练我的口语。 互动 读者提问:您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文洁若:现在的生活,我自己一个人过。写《城南旧事》的林海音和我说过,“我最讨厌人在我眼前晃”,我也讨厌人在我眼前晃,小时工要来的话,她不停地跟你说话,所以我只好听她说话。要是来两个小时,我就两个小时得停下工作,那我何苦来呢?因为我自己可以做家务啊。我也不能说你只许干活不许说话,那这不是扯吗?我也不要阿姨,我自己干,还可以活动活动。还有下楼取报,本来给6块钱,他们就可以给我把报纸送上门的,可是呢,我得活动活动啊,所以我就不如自个儿下去,接点地气。 读者提问:我们都知道萧乾和沈从文这对朋友后来有了误会,李辉老师曾说想做中间人,让两个人再去见一面,但是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没见成。 文洁若:之所以说萧乾得罪了沈从文,是因为萧乾“文革”中看沈从文住得太狼狈,想替他改善一下居住环境,但是可能沈从文家人没有听清楚,总之沈从文就火儿了,说,“你右派帽子还没有摘掉,还给我张罗房子。”总之沈从文就是觉得受侮辱了吧。 后来李辉曾经说服他们,说你们不能老这么着,老朋友啊,不能老这么着。有这些隔阂呀,你还是见见面吧。沈从文说行啊。后来李辉要出差,所以说等出差回来,再带萧乾去见沈从文。结果没等他回来啊,沈从文就去世了。 读者提问:那您现在就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子女都在美国,您没想过也去美国吗? 文洁若:我在美国我就没法做事啊,因为我的英文不能好到能够很快地适应美国,我去过两次,也不过是比中国的空气清新一点,食品大概新鲜一点。 读者提问:您现在都已经90岁高龄了,我想问一下,您还有什么心愿吗? 文洁若:还有什么心愿?我就是还有好几本书要翻,还有几本要写。哈哈。我要翻第三部啦,第一部是松本清张《日本的黑雾》,这是人文社社长许觉民去了日本以后呢,他带回来的。他去见松本清张,松本清张亲自写了“请许觉民先生雅正”之类的字。《深层海流》是第二部。第三部大概几十万字。我弟弟现在去日本了,在日本定居了啊,我就让我弟弟啊,翻头一道,我翻第二道,这样才能完成。现在还是用手翻,不会电脑。整理/本报记者 张嘉/董聃慧 摄影/师雨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