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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王干对谈:《红楼梦》里有几个世界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小说月报微信公众号 王蒙王干 参加讨论


    1988年11月至1989年1月,批评家王干与王蒙先生连续进行了十次对话,内容后来结集为《王蒙王干对话录》,在文坛产生很大反响。二十八年后,王蒙、王干二位先生在对话集重版前再次对话,畅谈共同关注的话题。今晚推荐其中关于《红楼梦》的精彩片段。同时推介《小说月报》2017年2期选载的储福金短篇新作《棋语·搏杀》,并回顾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2015年8期候选篇目。参与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优秀篇目评选,可回复关键词“投票”或点击下拉菜单“投票通道”
    王蒙王干对谈:《红楼梦》里有几个世界
    时间:2016年8月1日
    上午地点:秦皇岛北戴河创作之家
    ■王干:我们这次新的对话按事先约定的,最后一个单元是谈《红楼梦》。很有意思,二十八年前,印象里您特别想做两件事,一是好好研读《红楼梦》,二是对《白蛇传》很有兴趣。《白蛇传》我看到您写的诗。《红楼梦》从《红楼启示录》开始写作,到后来电视开讲,您出了一系列著作。近年来,我开始对《红楼梦》感兴趣,可能是受到您的影响,女儿跟我开玩笑说,你现在也到了读《红楼梦》的年龄了,也该读读《红楼梦》。我就开玩笑说,是到了读《红楼梦》的年纪,看来《红楼梦》还意味着心态老化了,心态平静了,老有所养,《红楼梦》还有养老功能。
    今天,关于《红楼梦》我向您讨教几个问题,最近我写的文章,您也可能看过一些,余英时有一篇很出名的著作,讲《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它就是把《红楼梦》分成大观园和园外世界:大观园是一个理想化的世界,乌托邦世界;大观园以外是一个比较恶俗的、浑浊的世界。我最近写了篇文章,叫《红楼梦的三个世界》,从《红楼梦》的创作方法入手,认为它有三个层次或者三个世界:第一个世界就是大观园以外世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很有意思,可以叫作批判现实主义的世界,写的都是男盗女娼、蝇营狗苟,都是负能量的。你看贾瑞的风月宝镜,那个尤二姐、尤三姐的悲剧,薛蟠的人命案,贾琏、王熙凤坑人的故事,贾雨村买官卖官,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等等,这一连串的事情,用以前的概念,属于写阴暗面的,社会问题,属于问题小说,属于高尔基说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另一个世界就是大观园世界。余英时先生称为乌托邦世界,大观园确实有乌托邦的特点,比如都是女儿国,除了贾宝玉以外,都是女性。另外大观园里面都是山清水秀,风景美好,美女如云,诗词歌赋,都是季令轮换风景更替,什么季节吃什么东西,节令美食,非常美好,有乌托邦的这种特征。仔细看看,曹雪芹写大观园不是乌托邦,从写法上看,记叙很详细,像回忆录,或者像《浮生六记》,有点那种感觉。它写得很详细,颇有日记的风格,它是有现实版的、带有自传性质的。大观园也不是清静的世界,薛宝钗跟林黛玉两个人为宝玉明争暗斗,还有史湘云在中间也是不消停的。另外,大观园里面还有那个晴雯,和袭人争风吃醋。红学界对晴雯的评价很高,我在一篇文章里面认为我们对晴雯的评价太高了。为什么呢?毛泽东时代要搞阶级斗争学说,研究《红楼梦》当然也要找阶级斗争,找了谁呢,谁是被压迫的人呢?晴雯。受了压迫谁敢反抗了呢?又是晴雯。其实,晴雯是一个想当主子而不得的奴才。她一直是想当主子的,她用一丈青去扎坠儿,您还有印象吗?坠儿偷了东西她就用簪子去狠扎一下,这个簪子叫一丈青,是一种毒蛇的名字,晴雯对坠儿用的是黄世仁她妈对喜儿的方法。所以,这是现实世界,只不过放在风光美好的锦绣大观园里发生。我觉得大观园是现实主义写法,如实写,细节特别详细,如茄鲞怎么做,中药几钱几两,一丝不苟,而且还能复原,所以它不是乌托邦,也不是理想国。第三个世界叫太虚幻境。太虚幻境很有意思,应该说是真正乌托邦。脂砚斋说它对应大观园,但太虚幻境用象征主义或用我们今天的说法魔幻现实主义方式写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呢,它是一个通灵世界。很有意思,太虚幻境里面出现了十二钗判词,像档案馆,比如金陵十二钗谁什么命运,什么结局,也像预言,像占卜。这样的写作方法跟那个大观园的写作方法是不一样的,跟后面写园外的世界也不一样,我把它叫作魔幻的世界或通灵的世界。从创作方法考察,我认为《红楼梦》里面这么三个层次,一个批判现实主义的世界,一个现实主义的世界,还有一个魔幻象征主义的通灵世界。这个观点呢,我正在写文章,想向您讨教一下。
    ●王蒙:没有讨教,你说的也很有意思。大观园有乌托邦的一面,为什么呢?第一它充满青春,第二它充满爱情,哪怕仅仅是萌芽也好。不但贾宝玉跟她们有朦胧的或明显的爱情,还有龄官、画蔷,也有一种类似爱情,还有那个两个唱戏的同性恋性质的爱情,芳官动不动喜欢扮男性,都是有趣的性心理和爱情心理,爱情的一种变数。所以第一它有青春,第二它充满爱情,虽然它没有条件真正举行西班牙舞蹈、舞会,这些都没有,但是爱情是压不住的。虚幻地看,《牡丹亭》《西厢记》也充满爱情。第三,尤其它还充满文学。《红楼梦》告诉我,有了文学使相当龌龊的世界增加了幻想,增加了一点儿美好。《红楼梦》里最快乐的、最纯洁的、最美好的场面,对我来说是芦雪庵赋诗,所以我总说它是:第一,它是大观园的青年联欢节。第二,它是大观园的诗歌联欢节。诗歌节,抢答节,而且它是大观园的烤肉节。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都要硬,它有那个乐趣,要真饿三天,诗写起来够呛。但是饿极了,又吃饱了,回忆起来,可以写一篇很好的文章。所以我觉得是这样。大观园和外界一直联系很多,李妈妈和赵姨娘各种举动、现象,贾宝玉的挨打,甚至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描写的元春省亲。我老忘不了元春省亲的时候,按照国礼,贾政跪在地上,向他大女儿表忠心,就是对皇上的忠心。比如说,请贵妃万勿以政夫妇之残年为念,我每次看到都流泪。因为他真诚,他的女儿已经是皇上的贵妃了,是皇上的班子里面的工作人员了,所以你全心全意辅佐皇上,我们死了没关系,我们身体好坏没有关系,不用管我们,我们死就死了,一心一意地服务好皇上,这都不是乌托邦。这是一个表面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中,表达着一种残酷和悲哀。太虚幻境有点儿意思,但它又不完全是幻景,为什么呢,因为那一僧一道、那个石头,都不是幻境。我很喜欢的一句话,满纸荒唐言,他没有认真描写太虚幻境,带有几分调侃性质。我觉得这个你可以研究它,再有一个,你不一定用西洋的词儿,批判现实主义这种很难说。
    ■王干:他写大观园手法和园外世界的叙述笔法有变化。
    ●王蒙:他写的林黛玉绝不会用园外的手法。
    ■王干:另外,这个园外很有意思啊,我觉得贾宝玉进大观园之前已经开始生活荒淫,但进去之后几乎没有他荒淫生活的描写。从男人成长来说,很难做到的,他一下子到了大观园里面变成了一个“从良”的,在没进大观园之前,你看跟秦钟搞得黏黏糊糊的,跟柳湘莲、蒋玉菡也是情意绵绵,他那个生活又是双性恋,又是……可乱了。但是这个有意思,到了大观园以后他就收敛了,仿佛给镇住了。
    ●王蒙:他被大观园里姐姐妹妹镇住了。还有,就是文学的作用。我始终认为和贾宝玉性格最相近、处境最相近的就是薛蟠,可是薛蟠和贾宝玉最大的差别,就是贾宝玉文学性很强。薛蟠只有流氓性,是文学把他们俩划分开了档次。你要是按儒家的道学,再不妥的行为,他一个有文学修养,他最坏能坏到像杜牧那样。但他有修养有文学。他和薛蟠那种不雅完全两路。我再说一遍《红楼梦》,《红楼梦》我越看越觉得它有深入发掘的可能。都说贾宝玉反封建,拒绝功名,拒绝学而优则仕,拒绝读四书五经,多么伟大,可你仔细研究,一个人如对功名毫无兴趣,别人谈功名的时候,他能痛苦到这种程度吗?我是觉得一个人他喜欢一件东西,他可以为了一件东西写三千万字,一个人如果完全拒绝一件东西,真正拒绝的话,他一个字不会说,摇摇头就够,一点儿兴趣没有啊。比如说,我喜欢吃肉,我为了吃肉我写一篇文章,可以理解,可我不喜欢吃肉,你根本用不着说:第一吃肉太肥,第二吃肉太腻,第三吃肉太臭,第四吃肉腹泻,你根本不吃肉你怎么知道这些?所以我觉得非常奇怪。一个人为表达自己清高或表达自己和一个事情没有关系,说那么多话,那一定有关系,还是放不下。而且你想,贾宝玉是怎么形成的,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都进入体制,为时所用,为天所用,为神所用,剩下这一块石头,昼夜啼哭,所以后来别人一说功名,他立刻发疯浑身发抖,生理反应,实际上他太放不下了,他太痛苦了。出世还是入世,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在封建社会的最难受的选择,真正放下的人从不说这个。
    ■王干:人家薛蟠就不谈拒绝功名,薛蟠就不谈这个事。
    ●王蒙:对啊,比如说,李渔就是唱戏,昆曲,他从来不说我求不求功名啊。
    ■王干:所以他那个还有补天的意识,曹雪芹有补天意识。
    ●王蒙:晴雯也是这样。她个性比他们强,这是绝对的,和他们不可同日而语。她和袭人不是一路人,但是也要看到一条,有了袭人,晴雯不可能按照袭人的路子来取得贾宝玉的信任和喜爱,她不可能用周到的服务,甜言蜜语,各方面谦虚谨慎、虚怀若谷、克己复礼、他人在先,她得另辟蹊径。就像梅兰芳唱戏,他把这个戏的正路全张扬了,从形象到声音到身段,都极致了,后来的程砚秋等人就得另寻方式了。类似这些,这是我年龄越大越感觉到的。社会上这种人我也见多了,过于为自己洗清,恨不得洗得让别人认为他是一个空灵神道。体重也只有零点零零零克。如果真是这样人,绝对不洗清自己,也不会与他人比清高。你说不着啊,比如薛蟠,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不爱功名,他从来也没有说大骂孔子,他从来不说,也不会有人怀疑他是什么禄蠹。
    ■王干:刚刚讲到贾宝玉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就是他的文学性,贾宝玉跟薛蟠很像,都是富二代官二代,因为贾宝玉有了文学,他的行径就有了诗意了,美化了。另外,还有一个跟贾宝玉行为完全相似的,其实大家都不屑,就是秦钟,秦钟跟贾宝玉情况也相似,秦钟跟宝玉是一对好兄弟,难兄弟,秦钟干的事儿贾宝玉一样也没落下。闹学堂,断背,搞双性恋,而且跟智能两个人在庙里干的一些事儿,可以说同案犯。但是我们所有的文学界、文学史家一说到宝玉好像就是一个人性的解放先驱,一个反对封建的,但是秦钟,好像是个沉浸在色情中的小混混。曹雪芹对秦钟特别厌恶,风寒感冒,让他死得那么惨。这个很有意思,就是刚才您讲的,看来有文学和没文学很不一样的。杜牧怎么风流,最后还是一个风流诗人,但是薛蟠就是小霸王。
    ●王蒙:小霸王,而且他人命好几条。
    ■王干:而那个秦钟就是小混混。
    ●王蒙:秦钟整个给人感觉下流,薛蟠野蛮。
    ■王干:但是后来,我说这个秦钟干的那些事贾宝玉都干过。
    ●王蒙:但是宝玉干的事儿秦钟干不了。贾宝玉一作作十几首诗,秦钟一首都写不出来。秦钟很特殊,里面隐藏着很多你觉得不可解的东西。比如,秦可卿在个人举止方面完美无缺,可是培养一个贵族要三代,一代不能培养出贵族。一代你的父母都不是贵族,你从小跟你父母学的都是草根族,都是下三等的那些生活方式、那些语言、那些动作、那些眼神,可是这个姐姐有这个下流弟弟,里头留了很多空白。
    ■王干:所以,就有了刘心武老师的秦学。第二个问题,我觉得《红楼梦》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红楼梦》有一个很多年大家都没有解决的高鹗续书,是狗尾续貂呢,还是什么尾续貂,弄不清。对续书我有个大胆设想,一般都说《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后来有人考证过,是刘心武先生考证出一百零八回,他续了出来,我认为全书一百回。当然我现在理由也不充分,没找到全书理由就不完全充分。第一个就是《红楼梦》里面它有特别明显的地方,它向《三国》《水浒》《西游记》前三大名著看齐,看齐的意识特别强,《三国》《水浒》《西游记》都是一百回。第二就是有脂砚斋评点,这个里面也是有个看齐,跟金圣叹点评的四大才子书,当然现在脂砚斋到底是谁,也考证不出来,但是有一条,它跟写书的是同一时代的,同时代就是开始,因为他知道成为名著的条件,《三国》《水浒》《西游记》都是有像金圣叹这样的人评点才成为名著的,他是在看齐。第三就是他的写作受到三大名著的影响,那个情榜,显然是受到《水浒》一百零八将的影响。另外,他明显也受到《西游记》的影响。很少有人说它受《西游记》影响,但是我发现它至少有四个方面受到影响:第一,它们都从石头开头,《西游记》的一开始也是一个石头变孙猴子。《红楼梦》是石头变玉兄,所以书名还叫过《石头记》。第二,这个里面特别有意思,一般人都想不到,就是太虚幻境。《西游记》里孙悟空到那个阎王殿里去,把生死簿撕掉,那么这个太虚幻境也是个生死簿啊,这个很像那个孙悟空大闹阎王殿那段,每个人的档案就是基因表。第三,《西游记》里有个真假孙悟空,《红楼梦》里有真假宝玉,假作真时真亦假。第四,《西游记》里有个女儿国。《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也是女儿国,而太虚幻境也是女儿国。所以说曹雪芹在写作的时候,他满脑子里是有意识向四大才子书看齐的。
    ●王蒙:哦。
    ■王干:为什么我说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有点拖沓,不知道王蒙老师您的感觉如何?你觉得它是不是有点水,为什么?因为高鹗和程伟元,他们是要卖书的,有商业诉求,当时已经开始要把它续存了,要卖书当然是像我们电视剧一样,三十集和四十集的经济效益一样,所以这个一百二十回我觉得是带有非常浓重的商业操作。是高鹗跟出书人合谋做到一百二十回,因为当时《红楼梦》就像《狼图腾》已经卖得很火了,大家都希望买这本书,所以我觉得《红楼梦》续书一百二十后的四十回是带有出版商注水的可能。高鹗有些地方呼应不错,但整体讲,一百二十回如果变成一百回,怨恨续书的人会少一点。比如,夏金桂的塑造。夏金桂前面八十回已经写得很充分了,夏金桂的坏,那种恶女人、泼妇、悍妇已经写得很好了,后来又让她说毒死谁,她下毒药给香菱,最后自己误喝了,这个故事本身不新鲜,其实只不过在重复写她的邪恶,而后来又有戏剧性,自己把自己毒死了。所以类似这样的情景,在后四十回比较多,所以我觉得《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最大问题是水,高鹗有些章节写得不错,但他有意增加篇幅,就没话找话说。比如,写古琴那一块,他把古琴历史回顾了一下。古琴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卖弄之嫌,有注水之嫌,高鹗还加了围棋一段,还专门讲了一段围棋的一些常识,讲了什么叫“倒扑”,因为我也下围棋,这是一个手筋,一个术语。《红楼梦》前八十回写的下棋,是联珠,类似今天的五子棋,不是围棋,续作为了显示有文化,琴、棋、书、画都说到,故意加的,其实与小说的整体、人物的命运关系不大。
    ●王蒙:最近我接到查建英的邮件,专门谈《红楼梦》的前后差异,就是用电脑比较,前八十回后四十回的差异,总结了很多,比如说话方式,见了生人怎么说,见了半生不熟的人怎么说,见了很熟悉的人怎么说,见到长辈怎么说,还有很多叙述上的特点,喜欢用哪个字结尾,喜欢怎么开头,这些东西她搞了很多。然后把整个八十回衡量了一下,在多少字里头有多少次这样的说法。后四十回又相异处比较明显。二三十年前有个美国人做过这个,结果是前后比较一致。读的时候某些不满足我们的心情也有,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越是名著,结尾越难。他写不完。
    ■王干:对,我可能受您影响,曹雪芹《红楼梦》肯定没写完,为什么呢?因为他没法写完。
    ●王蒙:他写不完,他到了八十回他已经铺开,所以我甚至说虎头蛇尾是万事万物的规律。上帝七天创世,第七天是休息,第一天是要有光,第二天应该有水,比如说,有章有法,造出来他管得了这个世界吗?他管不了了,这个世界怎么结束,能有精彩的结束吗?没哟,我们看一部,尤其看一部推理小说,推理电影,或者看一部警匪片,最受不了看到最后,一上来高兴得不得了,太精彩了,这么好的片子,最后它怎么结束,他结束不了。《战争与和平》最后结束你能满意吗,最后一天休息。即使如此,我认为高鹗续书也是奇迹,因为续不了,给别人续不了,给自己也续不了。所以这是奇迹,而且只有中国文学史上有。你要纯情节性的可以,推理啊故事啊,那个雨果的《悲惨世界》,音乐剧续来续去,把那个女主人公一集一集地续,福尔摩斯侦探案可以续,但文学性强的东西,续不了。
    ■王干:所以这一点,我受到您的影响,觉得曹雪芹肯定是没法写完,他真要写完的话会“批阅十载”?十年时间能出几部好书,是面对自己的一个高峰,没法往下走了。所以也是……
    ●王蒙:他是没法结束,没法收尾,就跟上帝造世界一样,上帝造世界是有章法的,造出来的世界是没有章法的。管不了这个世界。
    ■王干:曹雪芹也管不了,只能让晴雯死了以后,先告一个段落。写完晴雯死以后,让贾宝玉写了《芙蓉女儿诔》,其实是在为大观园那些可爱的女儿唱挽歌。
    ●王蒙:就现在的那些否定续作的说法,我都不服。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死光了不是悲剧。死光了有什么悲剧,如果地球突然爆炸了,还有什么悲剧?谁对谁啊,一个活人都没有,一个角落都没有。死光了就没有悲剧了,悲剧是什么呢,我就每次看《小兵张嘎》,全死了,但就张嘎没死,他一个人爬起来,他奶奶死了,周围的亲人全死了,一村人全死了,这个太悲哀了。兰桂齐芳,让你感觉很惨啊!一个莫名其妙的贾桂,还有莫名其妙地说是贾宝玉的遗腹子。胡说八道,他们两人当宰相也不行啊。他们俩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不行啊,你现在悲哀的是为贾宝玉,为林黛玉悲哀,甚至你也为薛宝钗悲哀,为袭人。袭人也没有那么坏,袭人也没有说为贾宝玉必须说自古艰难为一死。非得让袭人殉葬。这不是放屁吗?你管得着吗?人家一个丫鬟,在那儿硬被占有了劳动,占有了青春,占有了身体。生命还非得赔出去,赔得着吗?她死不着啊!包括大家都在歌颂鸳鸯殉主。歌颂什么呀?
    ■王干:这个是非常不正确的,悲哀的!
    ●王蒙:悲哀的是她没有办法。因为她嫁给那个谁啊,她当然不愿意,她想出家,那么出家对她就是一个好结果?最后就是干脆说她死了更好。这胡说八道!
    ■王干:对,歌颂这个鸳鸯好像是烈女,是很悲剧的事。
    ●王蒙:她是悲剧的,她本人也是虐待自己的,她应该有别的方法,哪怕逃跑都是一个更好的方法。
    ■王干:对。
    ●王蒙:她对贾母那么忠干什么,有什么必要!园里头的批判现实主义未必少啊。
    ■王干:《红楼梦》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就在于它写了大观园的青春、美好和热烈,也写了贾府以及贾府以外世界的淫乱、腐败和黑暗,写了人性的多重性,写了世界的多样性,所以是一部说不完的《红楼梦》。
    摘自《芒种》2017年3期,本文已收入《文学这个魔方:王蒙王干对话录》
    再版前言
    28年前,从1988年的11月份起,到1989年1月,我和王蒙先生有过十次对话,结集本来的名字叫《文学十日谈》,后来出版改为《王蒙王干对话录》。这本书的出版也经历一段时间,原来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准备出一套丛书,有刘心武、刘再复等人的,逢上1989年之后就耽搁了,后来漓江出版社的聂振宁先生果断地出版了这本书,就是1992年出版的《王蒙王干对话录》。
    对话单篇发表的时候引起了文坛的小小哗动,但出版时已经是1992年的秋天,原以为时过境迁,结集出版也只是一种另存方式,没想到这本书居然加印了三次。这肯定得力于王蒙先生的影响力,但也说明我们当时谈论的一些理论话题、议论到的一些作家和作品没有速朽,也还有一些“灼见”。如今,又有出版人要求重新出版28年前的对话录,更是意外。28年发生了多少事情,28年中国共产党就成功地建立了新中国。而28年前出生的孩子,现在也已经是个孩子的父亲。
    在重版之前,应出版方的要求,我与王蒙先生又在北戴河“创作之家”进行了一次对话,这次集中了一个上午三个小时的时间,回顾了对话录的一些问题,也对当下文坛的一些热门话题发表了各自的看法,当然也有点私心,因为我最近对《红楼梦》痴迷,写了一些文章,借机向王蒙先生讨教。28年过去了,王蒙先生还是那么健谈,还是那么敏锐,谈着谈着,我仿佛回到1988年的朝内北小街,还是当年的王蒙,也还是当年的王干。听着录音,我的口音依旧如故,表达还时不时地急切。时间都到哪儿去了?
    要知道这是82岁的老人,虽然王蒙先生宣称“明年我将衰老”,但82岁和当年的54岁之间,可以消耗多少生命机体,也可以诞生多少生命。如果说当年是青春对成熟的对话,这一次对话则是成熟与更成熟的对话,或者说成熟对青春的对话,因为我在王蒙先生那里看到依然拥有青春的好奇、热情的挥洒、年轻的率性。而我依然不那么成熟,不那么老到,不那么周全,好在能引起王蒙先生的兴趣,我觉得就很宽慰了。
    记得当时王蒙先生邀请我进行对话,是一个周末,我不在办公室,他费尽周折居然找到我地下室招待所的电话,我穿过漫长的走廊,拿到电话,听到王蒙的声音,不敢相信,居然梦想成真。因为我当时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有机会和我的偶像王蒙先生一起谈经论道,这在当时绝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希冀。来得太突然,我没有做好准备,但我勇敢地应承了,内心里很害怕“对”不起来,当不好配角。好在王蒙先生的学识和魅力,如醍醐灌顶,让我开窍了,我们的对话顺利进行。
    当时王蒙先生很客气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对话的录音由我整理,他的工作太忙,不能参与整理。我至今还收藏着当年的录音磁带,遗憾的是有少部分录音因当时磁带不够,被洗掉重录了。一如既往,这次新的对话还是我来整理,不同的是录音会完整地保存着,还有视频录像。我们相约,下次继续对话,也许不需要28年的时间。28年之后我已经到了王蒙先生的岁数,而王蒙也到了“有光之年”。
    王干
    2016年8月22日于敦煌龙丰
    8月26日改定于润民居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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