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奏鸣曲忠实记录了不同人生时期的贝多芬 今年是贝多芬逝世190周年。 190年来,贝多芬似乎并未走远,但真正走近他的人却并不多。 在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杨燕迪教授看来,在贝多芬的众多作品中,32首钢琴奏鸣曲可谓是他的“音乐自传”,是解读贝多芬的“最佳密码”。 32首作品串起 音乐与人生的双重轨迹 贝多芬一生创作了32首钢琴奏鸣曲、9部交响曲、16首弦乐四重奏。他所有的钢琴协奏曲也都是钢琴演奏大师们的常备曲目,考验着一代又一代的演奏家。 为什么钢琴演奏家必弹贝多芬,为什么在他离世190年后依然不断有观众喜爱、探究他的钢琴奏鸣曲? 杨燕迪教授认为,首先因为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聆听这些凝结成音响建筑的心智结晶,就像是在与这位音乐家对话沟通,能够得到心灵的哺育与滋养。更重要的,是这32首钢琴奏鸣曲贯穿于作曲家成人之后的30年人生,几乎是全景式地记录和见证了贝多芬的音乐发展和人生思考,具有文献性的价值和意义。在音乐史上几乎很难找到像这样具有文献价值的作品:既有相当的数量,又保持极高的质量,同时又能覆盖一位艺术家的一生。 在美术史上倒是有类似自传意义的作品,那就是荷兰著名画家伦勃朗的自画像系列。他留下的约40幅油画,跨越了近40年的人生,伦勃朗用画笔深刻记录了自己的形象变化、性格成长、灵魂升华的过程,也是画法技术的不断探索见证。 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就好比是音乐家的自画像,是他对自身生命境况和人生意义的系列探索,其中蕴藏了他对世界和人生真谛的感悟、认知和呈现。 杨燕迪教授把贝多芬的人生境界归纳为三个层次:即青年勇士、中年英雄和晚年哲人。这三个人生阶段的三种音乐风格境界都生动体现在他的钢琴奏鸣曲中。 他写下了遗书, 却没有告别人世 贝多芬出生在德国波恩,1792年,22岁的他来到了“音乐之都”维也纳,这是一座当时的音乐家们都向往的城市。作曲家海顿、莫扎特都在维也纳实现了音乐上的辉煌。后来,贝多芬与这两位前辈音乐家一同被称为“维也纳古典乐派”。 在音乐之都的岁月是贝多芬创作丰收的日子,年轻的他在思想上深受法国大革命的影响,在那些火箭式的上升音型和充满动力的节奏里,贝多芬就像一名青年勇士。在他的钢琴奏鸣曲里能听出自信,能听到无所畏惧和勇往直前的劲头。 有时,这位青年勇士在作品中也会流露出其他的精神面向:有悲叹和沉思,有毫无伤感的坦荡抒情,甚至还有略显粗鲁的幽默。 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的一大半,约二十首都写于他32岁之前。令人惊讶的是,其中几乎没有差作品,这显示了他旺盛的创造力和多维面向的青年勇士性格。 1802年初,贝多芬因为耳疾再加上腹泻,来到位于维也纳郊区的海利根施塔特休养。虽然腹泻很快得到控制,但他的耳疾越发严重。半年后,贝多芬写下了一份遗书,向自己的兄弟和朋友交待后事,这份文献后来被称为《海利根施塔特遗嘱》。 他在文中写道:“我被迫早早地与世隔离,过着孤独凄凉的生活……我身边的人能听见远处的笛声,我却听不到;他能听见牧人歌唱,我却一无所闻。我濒临绝望,我差一点儿亲手结束了我的生命。是艺术,仅仅是它留住了我。啊,我事未竟,业未就,还不忍早早离开这个世界。” 绝望之际,是艺术给了贝多芬生的希望。他写下了遗书,却没有告别人世,在与命运与病痛的抗争中,他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此时的贝多芬不再是个“愤青”,而成为了真正的勇士。 他在音乐语言和样式上进行了多方面的开掘,创造力和创意惊人。创作于这一时期的《“悲怆”钢琴奏鸣曲》,是贝多芬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这部作品的引子部分就体现了丰满的悲怆性格,浓郁而沉着。而《第十二钢琴奏鸣曲》 的第三乐章则是“葬礼进行曲”,这成为了重要的贝多芬式意象,在其后来的第三和第七交响曲中发扬光大。 广为人熟知的《“月光”钢琴奏鸣曲》是贝多芬充满诗意的作品,在诗意中又蕴含着深刻的德意志式哲思,听似自由,其实是一首严谨而五脏俱全的奏鸣曲式。在第三乐章中,狂风暴雨般的“火箭”主题音型和不屈不挠的抗争“拳头”和弦进一步扩展了贝多芬的勇士性格。 其他如 《“田园”第十五钢琴奏鸣曲》《“暴风雨”第十七钢琴奏鸣曲》《“狩猎”第十八钢琴奏鸣曲》等也都是他早期钢琴奏鸣曲中的优秀之作,至今盛演不衰。 通过音乐抓住了时代的脉搏 克服了耳聋危机,战胜了自我的贝多芬步入了创作的成熟期,从1803年至1812年的近十年时间里,他创作了一大批著名的作品,在后世的音乐会中频繁亮相的贝多芬曲目大都出自这一时期:《“英雄”第三交响曲》《“黎明”钢琴奏鸣曲》《“热情”钢琴奏鸣曲》《“命运”第五交响曲》《“田园”第六交响曲》《小提琴协奏曲》、《“皇帝”第五钢琴协奏曲》等。 “黎明”和“热情”两部钢琴奏鸣曲是中年贝多芬最重要的作品,前者阳刚大气,后者具有骇人的爆发力。两部作品体量非常巨大,远远超出了海顿、莫扎特等前人的规模,充分体现了作曲家充沛的活力、高涨的热情和严谨的构思。 贝多芬的不少作品都有标题名称,但很多都是后人命名的,比如“悲怆”“命运”“皇帝”“田园”“暴风雨”等等,这些标题都体现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对贝多芬音乐中英雄主义的崇尚。如今人们最熟悉的贝多芬的画像,画的就是中年时期的贝多芬,画中的贝多芬手拿笔与乐谱,表情坚毅、自信,是典型的英雄形象。 杨燕迪认为,贝多芬中期英雄风格的精神实质可以概括为“人定胜天”,即相信人能够凭借自己的主观力量战胜客观外界的一切困难。这种精神状态也正是启蒙运动达到高潮时的时代精神。贝多芬由自己独特的个人体验出发,通过音乐抓住了时代的脉搏。这也是为何后人每每听到贝多芬的中期作品,依然会感到心潮澎湃乃至热血沸腾的原因。 从有我之境到无我之境 贝多芬的中期作品影响深远,以至于人们一想起贝多芬,就会想到那个与命运抗争的英雄形象,然而“英雄”二字并不足以概括贝多芬的一生。因为在人生的最后十年里,他完全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晚年的贝多芬彻底失聪,和外界几乎完全隔绝,疾病的折磨加上个人境遇的烦恼迫使他走向自己的内心。他不再看重外在的胜负得失,而是寻求更为广阔、高远的人生境界,从而获得内心的宁静。 杨燕迪认为,如果说贝多芬的中期作品体现了“人定胜天”的宏伟气概,那晚年的贝多芬可谓达至“天人合一”的悠远境界,他从有我之境进入了无我之境。虽然他音乐中那种勇往直前、势不可挡的冲力依然存在,但怒不可遏的成分明显减少了,超然达观的态度占据了上风,内省式的深思和宁静成为了他许多作品的基调。 《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作品106)是贝多芬的晚期风格宣言。这首作品是贝多芬所有钢琴奏鸣曲中最困难、最艰涩、最庞大、最深奥和最险峻的一部。其中堪称“天籁之音”的慢乐章特别值得一提,贝多芬的创作第一次升腾到人迹罕至的璀璨星空,用纯粹音响营造出真正“天人合一”的悠远意境。 著名的作家米兰·昆德拉在《帷幕》一书中写道:“在最后十年中,他(贝多芬)已经达到他艺术的巅峰;他的钢琴奏鸣曲和四重奏与其他任何作曲家的都不同;由于它们结构上的复杂性,它们都远离古典主义,同时又不因此而接近于年轻的浪漫主义作曲家们说来就来的泉涌才思:在音乐的演变中,他走上了一条没有人追随的路;没有弟子,没有从者,他那暮年自由的作品是一个奇迹,一座孤岛。” 贝多芬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作品109、110、111),写于他50岁之后,是他所有钢琴奏鸣曲创作的巅峰,其中所表达的苍劲、悲悯、超然、宁静只能出自一位大彻大悟的暮年老人之手。聆听这些作品不仅是听觉和审美的享受,更会给人带来人生境界的感悟与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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