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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信念:《伏生授经图》


     伏生授经图 (唐)王维 作
     一
    公元前213年,秦始皇决计要把除秦国历史以外的各种历史一网打尽,下令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记,对不属于博士馆的私藏《诗》(即《诗经》)《书》(即《尚书》)等也限期交出烧毁;有敢谈论《诗》《书》的处死,并以古非今的灭族。只有医、卜之类的“实用科学”,不在焚烧之列。
    那些附着在文字上的历史,都化作了一股灰烟,风吹即散。
    只有一个名叫伏生的博士,冒着死亡和灭族的危险,把一部《尚书》偷偷藏在自家的墙壁的夹层之内。
    这是人间幸存的惟一一部《尚书》。
    中国现存最早的皇室文献集。
    一部华美璀璨、又佶屈聱牙的古代史书。
    据说过过孔子的手(司马迁和班固都坚称这部书是孔子编纂的),所以后来被儒家奉为五经(《诗》《书》《礼》《易》《春秋》)之一。
    汉语中最早的“中国”一词,就埋伏于这部书中。
    后来,大秦王朝的琼楼玉宇也消失在一场大火中。放火者:项羽。
    又过了很多年,王朝巨变的尘埃终于落定,年老的伏生颤微微地砸开自家的墙壁,好消息和坏消息同时降临。
    好消息是,他多年前冒死收留的那部《尚书》仍在原处;坏消息是,能够辨认的,只剩下28篇。
    那一刹那,寒风吹彻头顶,许多人的心一定会变得拔凉拔凉的,历史——至少是纸页上记录的那些历史,突然间变得很遥不可及。
    但历史还是在这里预埋了一条线索,那就是伏生不仅是《尚书》的收藏者,还是硕果仅存的一位曾经参与编修《尚书》的人,只要他还活着,《尚书》就在,不在墙壁里,而是在他的心里。
    二
    河清海晏的西汉初年,摆在汉文帝刘恒面前的一项最紧迫工作,就是抢救伏生脑子里的那部《尚书》。他传下旨意,要把伏生召至长安,请他口述《尚书》的内容,然而从伏生居住的章丘到达长安,中间要翻山越岭,路途迢迢,而伏生这位历经周、秦、汉三代的文化“活化石”,此时已年愈九旬,这样折腾他等于要了他的命。于是汉文帝命令晁错前往章丘,抢救这笔“文化遗产”。
    晁错一路不敢怠慢,和时间赛跑,千里迢迢抵达章丘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又出现了:此时的伏生,已经口齿不清,他说上半天,晁错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上天还是事先准备了一位“翻译”,这个人就是伏生的女儿羲娥。于是,伏生、羲娥、晁错,开始了一次漫长的、也是极为重要的合作。白发苍苍的伏生,穿越了秦朝的黑夜来到汉朝,在生命的终点,他看见晁错,还有晨光中一张摞满空白竹简的书案。
    我从唐代诗人、画家王维的《伏生授经图》里看见了伏生。那是几年前,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千年丹青——日本、中国唐宋元绘画珍品展”中,我有幸见到了《伏生授经图》。这件作品,传为唐代王维所绘,宋代宫廷秘藏的《宣和画谱》中记录过它,现收藏于日本国大阪市立美术馆。假如它是真迹,那将是王维惟一存世的人物绘画真迹。这幅画纵25.4厘米,横44.7厘米,绢本设色。画上的伏生,须发苍白,瘦骨嶙峋,头著方巾,肩披薄纱,盘坐在案几后的蒲团上,右手执卷,左手指点其上,嘴唇微启,似乎在说话。他的山东口音里,埋伏着自尧舜到夏商周跨越两千余年历史文献,所以,他的倾听者,不只晁错一人,后世的所有读书人都竖起耳朵在听,仿佛他含混不清的口音,能让他们凭空触摸到历史真实而庞大的躯干。所以,《伏生授经图》,不仅是一幅人物画,更是一幅关于声音的绘画,那听者,生了又死,层层叠叠,布满了两千多年的时空,人数浩瀚,无法统计。
    后人说:“汉灭秦,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传而无伏生,亦不明其义。”
    三
    王维不仅是我们熟悉的唐代诗人,也是不逊于吴道子的唐代画家,是文人画的鼻祖。苏东坡讲“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说的就是王维。《伏生授经图》以细劲圆韧、刚柔相济的铁线勾画人物、案几、蒲团、竹简、纸卷等,显示王维运用线条写景状物的娴熟技能,透出盛唐人物画雍容、典雅的气息。画面略带俯视,充分展现案几、笔、砚等物,及伏生手执纸卷、娓娓陈辞的神态,用色清雅,但背景留白,不着一笔,使主题特出,形象生动,已显现中国画处理人物场景的特色。
    伏生的口述,进入了晁错的书写之后,重新变成了文字,变成的简册,由口唇之间的非物质遗产,重新回归了物质。那些在风中消失的字迹,又在风中回来了,汇聚在晁错的笔下,就像一些一群飞散的蝴蝶,转了一圈儿,又栖落在原处,或像一幅静止的画面,突然间又运动起来,漫天飞絮,万叶飘零,脚步参差,身影晃动,历史重新环绕在他的周围,让他感到温热、宽大和踏实。
    只不过晁错写的文字,不再是秦代通行的小篆,而是已经过渡为汉代流行的隶书,笔划间,有了水平线条的飞扬律动,书法学上叫做“波磔”,有如江河的波涛,或者飞鸟的翼翅,一轮一轮地荡远。
    这些崭新的、散发着竹木与墨汁芳香的卷册,又像怀了孕的种子一样,在时间中不断生成与繁衍。
    经过伏生传下来的《尚书》,史称“今文尚书”。意思是:用今天(汉代)的文字书写的《尚书》。
    《伏生授经图》,不止王维画过,明代杜堇、崔子忠,近代谢闲鸥等,都曾画过《伏生授经图》。
    他们画的不是伏生,是中国人对于文明的信念。
    四
    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在历史中,每个人、每支笔,都可能成为那个“一”,去生“二”、生“三”、生“万物”。
    在故宫博物院,我还没有找到一幅《伏生授经图》(杜堇《伏生授经图》现藏美国大都会美术馆,崔子忠《伏生授经图》现藏上海博物馆),但比这些图像更真实的,在故宫,珍藏着大量的竹简木牍、法书碑帖,作为最真实的物证,证明着我们文明生生不息的传递与嬗变。
    我们文明的载体,无论是起初的简册,还是后来的纸卷,表面上看,都是易燃物,都会在火焰的攻击下一败涂地,但历经了几世几劫,它们仍在,就那样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这充分证明了木牍简册、纸张书卷的抗燃性质,它们用文字的再生性,来反制自身材质的易燃性。
    那一部具体的“书”,后来也被我们扩大为对于所有卷册的统称。
    一个人、一支笔,就这样挫败了火焰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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