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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后续判断句句首“是”的性质

《论语》后续判断句句首“是”的性质
(《汉语史研究集刊》(四)巴蜀书社2001年)
肖娅曼
(四川大学 中文系 四川 成都 610064)

    50年代以来,汉语判断词“是”产生的时代问题,一直是语言学界争论的一个热点,争论的焦点在:判断词“是”是否在先秦就已产生?为此,《论语》后续判断句居於句首的“是”[1],大家都很关注。本文试用结构主义和转换生成语法的基本方法,对《论语》中存有争议的这类“是”作一个大致完整的分析。
    一
    语句是分层组合的层级单位。从低到高,每一层级的语言单位都是由两个直接成分组合而成。如果不考虑特意强调某一成分的语用因素,从语句平面看,层次越低的语言单位,结构越紧凑,主谓之间的结构相对最为松散,其次是述宾之间,等等。这一切都在语言形式上反映出来。
    语言的形式是语音,它反映了语言的这种层级性,但这种层级性被平均占有相同空间的汉字所掩盖。要认识语言现象,我们就要摆脱文字的干扰,直接从语言形式——语音入手。语句以语流形式出现,语流的各个音节,不是像汉字平均占有相同空间那样平均地占有相同时间,而是层次高、结构关係鬆散的直接成分之间就读得较为舒缓;层次低、结构关係紧密的必然读得相对紧凑。无论哪一级结构之间,都有这种相对的语音界限。例如下面两组语言结构:
             1.百里奚,虞人也 。         荀卿,赵人。[2]
             2.虞人百里奚                赵人荀卿
    两组四个语言结构都是“名词 + 名词”,但语音上,第1组的两个名词之间有一个语音界线,显示出它们结构上较为松散;第2组的两个名词之间没有语音界线,显示出它们的结构较为紧密。这是因为第1组是主谓结构,结构层次高;第2组是同位结构,结构层次低。如果语流不以正确的方式体现语言的层次结构,就会引起理解困难甚至混乱。如果语言结构因语音编码错误,如“荀,卿赵人”或“荀卿赵,人”,就难以理解。
    根据结构主义原理,判断句最上层由判断对象和判断两个直接成分组成;判断部分作为次级结构,又二分为“判断语音标记”和“判断内容”。用S代表判断对象,P表示判断内容,⌒表示判断语音标记,判断句公式为:
                S(⌒P)
    这就是判断句的底层,乔姆斯基所谓“深层结构”。显然,S和⌒P之间有一个较大的语流时值,⌒和P之间相对祗有较小的语流时值。例如:
                克己复礼   为  仁。  (《论语·颜渊》)
                  S      (⌒  P)
    当这种深层结构转换为“表层结构”时,判断标记⌒生成两种形式:A型,隐性判断标记(表现为S最后一个音节的延长,以显示其与后面成分之间有一个显著的语音界线),我们用“⊙”表示;B型,显性判断标记(表现为判断词或起判断作用的词,如“是”“乃”等,),我们用符号“X”表示。这样,底层S(⌒P)就有两个转换生成形式:
    例如:
    隐性判断标记⊙,可由一个判断词来填充。如“百里奚,虞人也 ”虽没有判断词,但在语流上有一个隐性判断标记,即应读为:“百里奚⊙虞人也。”我们可用一个显性判断标记来填充它,如:“百里奚乃虞人也。”或:“百里奚是虞人也。”由此不难发现,反映较大语音界线的隐性标记,其音值(语流时值)就是一个显性标记的音值,其实质是体现“判断语音标记”。
    关於这个音值的存在,我们可从其书面记录符号的名称上看出。古人所谓“句读”(读为“勾逗”),“读”读为“逗”,表明语流在这里有一个“逗留”,亦即停顿的音值。这个语音空档,严格说来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语音形式,决不是空的。我们在书面上加以一个逗号,就是为了表明这个语音形式的存在。这里有一个“转变观念”的问题,那就是:标点符号(指点号)也跟文字一样,是对语音形式的书面记录;反过来说,一个标点符号所对应的是一个实际的语音形式。“句读”或作“句投”,《文选》马融《长笛赋》“故聆曲引者观法与节奏,察度与句投”李善注:“投与逗,古字通。投,句之所止也。”《辞海》解释“句读”:“也叫‘句逗’。文辞语意已尽处为句,语意未尽而须停顿处为读。”讲成“语意未尽而须停顿”是不准确的,其实这个停顿本身就是一个语音形式;在判断形式中,我们称为“隐性判断标记”。
    二
    关於《论语》中后续判断句句首的“是”, 有两种意见,以马建忠、杨树达先生为代表的一种意见认为,这类“是”为判断词[4];以黎锦熙、王力先生为代表的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这类“是”为代词[5],起複指作用,意为“这”,相当於先秦时期的指代词“此”或“斯”。我们认为,《论语》里的“是”大致可分为两种情况:非判断句和“为”判断句中的“是”确实是代词,[6] 相当於“斯” (《论语》中没有“此”), 如“孔子谓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八佾》)“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为政》)但非“为”判断句中的“是”,却与“斯”不同:“斯”仅仅是代词,而“是”则还具有判断性。下面是《论语》中后续判断句居句首的“是”字句和“斯”字句:
    “是”字句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为政》)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颜渊》)
    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八佾》)
    德之不脩,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
    虎兕出於柙,龟玉毁於椟中,是谁之过与?(《季氏》)
    子路宿於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宪问》)
    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季氏》)
    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颜渊》)
    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述而》)
    “斯”字句 
    先王之道,斯为美。(《学而》
    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尧曰》)
    从文字符号看,“是”和“斯”似乎处於完全相同的语法位置,都複指前文,都是自己所在分句的主语,都与自己后面的成分构成主谓结构。假定果真如此,其语音形式也应当一样,但当我们将它们带入判断句公式S(⌒P)时,情况却不是这样。例如:
    “斯”与其后的“为”之间有一个语音界限,显示出它们之间的结构较为松散,“斯”为主语,为纯粹代词;而“是”与其后成分之间没有语音界限,显示出它们的结构关係较为紧密,“是”属谓语“判断”部分。这就是说,“斯”和“是”字句的判断语音标记都以B型显性判断标记X形式体现出来,“斯”字句的X 是“为”,“是”字句X为“是”。“是”是这些判断句的判断语音标记,具有判断性。
    事实上,虽然我们理论上认为这些判断句中的“是”是指示代词,但在读它们的时候却仍然读为B型,这透露出我们下意识是把这种“是”作为判断词理解的,而下意识的语言行为往往体现语言的本质。
    认为这类“是”不是繫词祗是指示代词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上古汉语名词和名词性词组毋须繫词帮助就可构成判断句,如“他人之贤者,丘陵也;仲尼,日月也。”(《论语·子张》)“乡原,德之贼也。”(《论语·阳货》)我们将这两句也代入判断句公式:
    这些名词判断句虽没有判断词,但都有判断语音标记,只是是以隐型标记⊙体现出来。今天的标点“,”就是体现这个隐型标记的,如用显性标记X(如“为”“是”“乃”)来替换这个⊙,其结果就是:
    我们会发现,那个必须有的语音界线似乎消失了,实际是被显性判断标记“为”“是”“乃”占据了。如果“是德之贼也”的“是”为纯粹代词主语,那么“是”与“德之贼”之间就应该有一个⊙,但却没有。可见这个“是”与“斯”不同,它本身就是判断语音标记,具有判断性,并非“祗是指示代词”。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所有指代词“斯”都能用“是”替换,而“斯”却不能替换这类“是”, 如“先王之道,斯为美”一句,可说成“先王之道,是为美”;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却不能说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斯知也”。这表明“是”具有“斯”的语法功能,又超出它的语法功能,“是”超出“斯”的语法功能正是它的判断功能。
    三
    赞成这些“是”为判断词的人提出的重要论据来自《论语》中下面一段话:
    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於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微子》)
    这段对话有两个事实支持“是”为判断词的意见:一、“是鲁孔丘之徒与”的“是”祗能讲成判断词;二、此段对话中“为”与“是”交替使用,作用相同,“为”是判断词,“是”也就是判断词。
    这个“是”之所以祗能讲成判断词,因为“是”祗作近指代词“此”讲,不作远指代词“那”讲;即使可讲作远指代词也讲不通,“因为桀溺当面问子路,不可能说‘那人是鲁孔丘之徒吗?’”[7] “是”更不作人称代词“你”讲。因此,这个“是”只能是判断词。
    今天一般认为“子为谁”一类判断句的“为”具有判断功能,这类具有判断性的“为”在先秦文献中很常见,不是在特殊情况下才出现,《论语》中就有不少,如: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
    礼之用,和为贵。(《学而》)
    先王之道,斯为美。(《学而》)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政》)
    里,仁为美。(《里仁》)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雍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颜渊》)
    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宪问》)
    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季氏》)
    子张问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为仁矣。(《阳货》)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穀不分,孰为夫子?(《微子》)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於子乎?(《子张》)
    “为”具有判断功能,“是”又能与“为”交替使用,“是”也就具有“为”的判断功能。此外,排除语用因素,这类“是”和“为”读法相同,它们与其后的成分之间都没有显著的语音界线,都占据着判断语音标记位置,即都读作判断词。
    但是,正如王力先生所说,“为”又主要用作实义动词,所以它的确不是“真正的繫词”,而祗是一个具有判断功能的“准判断词”。那么,“是”是一个与“为”完全相同的“准判断词”吗?
    对上引那段对话,无论是赞成还是否定“是”“为”判断性的双方都只注意到“是”与“为”的相同之点,而忽略了另一点:“是”与“为”所处的语法位置并不完全相同。4个“为”判断句,有2个问句,2个答句。问句的“为”前都带有主语,为S(XP)式;祗有答句省去了主语,为(XP)式。4个“是”判断句,有2个问句,1个一般判断句,此三句却无一例外都是(XP)式;1个答句。此四句有一个共同点:“是”都居后续句句首。不仅此段对话中是这样,前面所列举的具有判断性的“是”无一例外都居句首——这正是主语的位置。这就是说,“是”又同“斯”一样,具有代词性。
    马建忠、杨树达先生看到了这类“是”具有判断性的一面,黎锦熙、王力先生看到了它具有指代性的一面,双方之所以长期争持不下,就因为这类“是”确有判断性和指代性,但又不是祗有判断性或祗有指代性,而是二者兼而有之。这样就可解释许多问题,如王力先生有一个问题:如果说“是”“为”都有判断性,为什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能说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知也”?[8] 前面已讨论过此句“是知也”的“是”不能被“斯”替换,因为“斯”祗有指代性,没有判断性;此句“是”为何不能用“为”替换?因为“为”只有判断性,没有代词性。上古主语简单的判断句,一般用“为”表判断;当判断句的主语很复杂,为一个以上分句或句子时,由於主语有自己的主语和谓语,或有述语、宾语,为明确判断对象和判断之间的关係,就须用既具指代性又具判断性的“是”複指主语並对其作出判断。前段所引对话中,子路回答长沮“是鲁孔丘与?”一问的回答为:“是也。”“是也”意为“执舆者正是鲁孔丘”,因此“是也”是一个判断句。“是也”为何能单独作出判断,“斯也”“为也”为什么就不成话呢?这正因为“是”既有代词性,又有判断性,故可构成完整判断句;而“斯”只有代词性,“为”只有判断性,因此它们都不能单独构成完整的判断句。
    这类“是”既与“为”相同,是显性判断标记X的体现者,具有判断性,又没有“为”所具有的句中位置;它既与“斯”一样总居於句首S的位置,又具有“斯”没有的判断性。从语法分佈上讲,它实际同时占据着主语和判断词两个位置。“是”的这种特点用判断句公式表示即为:
    这就是为什么王力先生将“是鲁孔丘与?”一句,讲成“这是鲁国的孔丘吗?”[9] 的原因所在。
    从语音上说,这类“是”虽读作判断词,占据着判断标记位置,但这个语音标记还不易为人察觉。从这一角度讲,它的判断性尚未凸显出来,还是隐性的。从语法角度看,这类“是”祗居句首,不能居其他主语后,前面不能带副词,这些显性特征表明,它即使起着判断词的作用,仍披着代词外衣,它的显性语法特征仍为代词。由於它还是暗中行使判断词职能,因此,我们称它为“判断性代词”。
    判断性代词“是”要发展为判断词,首先就须摆脱代词性,其重要标志为“是”前带主语、副词状语。《论语》中“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10]一句,已显露出这种迹象。这两个“是”之所以引起争议,就因为无论理解为判断词(X),还是理解为代词主语(后出现⊙),都是正确的语句,这和其他祗能居於句首的“是”毕竟不同了。今天看到的有关判断词最早的出土文献中,“是是饿鬼”[11]、“是是竹彗”[12]中的“是”(代词、)“是”(判断词),正是一身而二任判断性代词“是”分化的表现。
    整部《论语》,我们发现约有14个判断性代词“是”,据初步统计,约占《论语》全部判断句的百分之十几。如果把判断词的产生看作一个过程,将“是”前带主语、带副词看作判断词“是”产生的标誌,结论应该是:1、《论语》中居於后续判断句句首的“是”既不是单纯的代词,也不是单纯的判断词,而是兼有指代性和判断性的“判断性代词”;2、判断词“是”已经开始萌芽,标誌为这类“是”读法上与具有判断性的“为”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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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后续判断句”指话题开始后,后句对前句进行判断的判断句。
    [2]《孟子·万章上》、 《史记·荀卿列传》。
    [3] 《为政》、(《宪问》)。
    [4] 马建忠《马氏文通》卷一,第25页,商务印书馆,1983年9月版; 杨树达《词诠》第223页,中华书局,1954年11月版。
    [5] 王力《汉语史稿·繫词的产生及其发展》,科学出版社,1958年4月版;《汉语语法史·繫词的产生及其发展》,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黎锦熙例见《中国文法要略》第91页,观点参见王力《汉语语法史》第185页 —186页。
    [6]《论语》中只有三个“无乃”,故《论语》中没有“乃”判断句。
    [7] 王力:《汉语语法史》,第186页注 ③。
    [8] 王力《汉语语法史》,第186页。
    [9]《汉语史稿》,第349页。
    [10]《论语·里仁》。
    [11] 云梦睡虎地秦简。
    [12] 马王堆汉墓帛书《彗星图》。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