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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舍离》:崭新向度之下的死亡主题探索


    

在进入文本之前,乍看雷默这个短篇的标题《断舍离》,任谁都会联想到山下英子那本几乎可称得上名闻遐迩的《断舍离》。不买新东西,处理掉旧东西,舍弃对物质的迷恋,那本书大致上就是这个主题。当然,雷默不可能简单套用这个主题(即以小说的形式阐释之),但也不至于文本传达的信息与此毫无瓜葛。
    小说标题的暗示性如此之强,令我在阅读过程中时不时地生出一份疑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遗漏了什么,怎么还不见“断舍离”现出原形?阅至约一半篇幅,疑虑仍未消除。乃至“一个怪异的和尚靠在门上嘻嘻笑,他指着孩子喊起来:灵童转世,灵童转世!”,才有醍醐灌顶之觉悟:既是“灵童”,难不成要被普陀山的寺庙收回去?果然,从那个“怪异的和尚”道法点破天机开始,随之“孩子”的母亲筱青的表舅和尚附和“可能有一些道理”,直至方丈感叹“修行了几十年,从未碰到过这么有慧根的孩子”,并直言不讳地表示“这孩子在你们身边养着不见得是好事,如果有机缘,还是早日送来寺里为妙”,至此小说这张弓,弦拉到了最大。是把箭射出去,还是让弦慢慢往回收,软着陆?父母面临的抉择,也是读者的阅读期待所在。
    情节的发展大家都看到了,做父母的断没有把孩子像箭一样射出去之理,孩子可不是山下英子笔下的旧物,怎能说舍弃就舍弃?父母急匆匆地把孩子带回家,哪怕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是煎熬的,筱青“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孩子”实属情理之中,而孩子种种异样举动无疑加重了她的心理负担。“孩子对他原来的玩具逐渐失去了兴趣……仿佛一夜之间孩子像换了个人……方丈送他的那本经书变成了他的新宠”,无奈之下的筱青“悄悄地把经书藏了起来”。既是心爱之物被藏匿,换成一般孩童,常见的反应必然是哭闹,孩子却“不哭也不闹,反而乐呵呵地问她,是不是她故意把东西藏起来了”,俨然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得道境界模样,也难怪作母亲的“一下子觉得有些陌生。慌乱了一阵”。岂止是陌生,简直是可怖。
    孩子的“怪异”表现还在延续,直至他在某日因经书被筱青当面夺走而直言相告,“我觉得做和尚也蛮好的,我喜欢普陀山”。尽管这话语对筱青来说犹如“一记晴空霹雳滚过”,但对于读者而言,差不多已是水到渠成。孩子去意已决,还有那莫名的忧虑——相信筱青和父亲郭嘉都尚未忘却方丈的临行忠告:“有的人生来就不宜在尘世生活,硬留在身边,只会多病多灾,不妨早点放手,也是一种解脱”——时隔一个月,父母再次把孩子带去普陀。却不能说是父母送孩子去当和尚,而只是“看看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眼尖的读者会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做父母的自我安慰罢了,命运早已注定。
    《无常经》有言“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大意即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外在的相貌由心里所想的决定。就本小说而言,孩子相当于是自己要去做和尚,而父母被迫顺从了他的主张。道法和尚看着孩子惊呼“灵童转世”,方丈表示“这孩子有缘”、“有慧根”,这便是“相”;而这“相”,是由孩子的“心”所生。由此可见,小说体现的更多是客观因果论(即客观唯心主义)而非主观唯心主义的宿命论,符合佛教偈语要义。由父母带着孩子初去普陀还愿前溯,作者早已埋下伏笔。婚前的筱青“是不喜欢小孩的,她尤其看不得孩子的哭闹,碰到那些无理取闹,声嘶力竭哭喊个没完的孩子,筱青总会厌恶地说:真恨不得掐死他!”,言之凿凿,简直就是飘扬在婚后岁月上空的可怕咒符。筱青厌恶小孩并非空穴来风,缘于抓计划生育年代,远房表叔表婶躲避在她家还没造好的房子及旁边地窖里的那段经历,尤其表婶作为一个孕妇的邋遢、不雅、狼狈的形象给予她的“一种生理性的恶心”。那童年时代的记忆可是源远流长,潜移默化地影响至长大后的筱青,不是一朝一夕可消除的。
    成婚时的郭嘉,显然是默认了与筱青组建丁克家庭(这是成就姻缘的前提),但他从事外贸工作,得经常把筱青一个人丢在家里,再加上抚养宠物狗致使她得了哮喘,“筱青的性格在病愈之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终于在婚后第二年,她默认了郭嘉生孩子的要求。可诅咒在先,孩子不是你想要马上就会来的,“每个月,筱青总会准时地迎来她的老朋友”。他们“不是备孕了好长时间都没怀上吗?”,可孩子终究还是有了,为啥?因为在备孕那段时间,郭嘉参加了单位组织的普陀山工会疗养活动,“因为送子观音的传说太厉害,郭嘉心里忽然动摇了……于是他恭恭敬敬地烧了香,在心底里默默地许了个愿。愿望跟孩子有关,同事还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站在送子观音的旁边,左手摸着那小孩莲藕似的大腿”,“从普陀山回来后不久,筱青真的怀孕了”。这便实实在在地套上了因果论,佛门恩赐你孩子,佛门也可以收回去。前述筱青对孩子的“咒语”也还声声在耳,你不是厌恶孩子嘛,你不是诅咒孩子去死嘛。无论郭嘉还是筱青,这也是“命由己造”的因果论。孩子出家的“果”,妥妥地来自于父母的“因”,“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孩子,孩子,从始至终无名无姓,既是作者刻意为之,亦暗含了孩子只能是在父母的家里犹如昙花一现般的存在,终究是要“断舍离”的。
    塞涅卡在《致鲁西流书信集》中有句话,“永恒法则的最大贡献在于,对于生命,只给了一个入口,却提供了千万个出口”。愚公移山如是,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如是,“孩子”要出家做和尚亦如是。是,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虽孩子是你生、是你养,但他首先是个体的人,不是你的私有物,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必然要走上承载着普世价值观的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给父母养老送终的世俗道路,命由己造,非父母“造”也。亦暗合了存在主义积极乐观的一面,即作为个体的人的“自由选择权”。海德格尔在其著作《存在和时间》说,“人有自我选择和自我控制的自由”,“它与光明和快乐相联系”;萨特在其著作《存在与虚无》里与此呼应,“决定论是没有的——人是自由的,人即自由”。我们很难想象,如果筱青和郭嘉执意忤逆“佛门旨意”和孩子的自由意志,坚持让他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世俗道路,结果会怎样?方丈口中的“多病多灾”可能尚属小事,还有一个更好的参照人物,那就是罗伯特·穆齐尔长篇小说《没有个性的人》里的乌尔里希,在被现实碰撞得头破血流之后,退而采取一种消极被动的只对外界事物起反射作用的态度,并认定自己是没有个性的人,按今日的话说,“躺平”了,或曰行尸走肉。而在萨特看来,“人在事物面前,如果不能按照个人意志作出自由选择,这种人就等于丢掉了个性,失去自我,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
    “断舍离”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父母陪孩子在普济寺住了一个月,在方丈的劝说下,郭嘉先行下山,筱青坚持留守,要“陪着孩子一直修行”,实则依然存有一丝孩子或许会回心转意、自己和郭嘉或许依然老有所依的希冀。这就回到了本评开头提及的山下英子的“断舍离”观点,两相对照,可见筱青依然是把孩子视为父母的私有物(犹如自己当初一手买进的旧物),一是执着于回到过去(“昔日的幸福时光”),而没有了孩子(即孩子当了和尚),幸福时光将一去不复返;二是忧心于未来,没有了孩子(犹如实用性旧物)就会很不安,前路迷茫。她最终意识到“他已经不是自己的孩子了”是在“农历六月十九这天”,这一天“是观音菩萨的成道日”,作者如此安排意味深长。佛我两界,几近阴阳两隔,她能做的,唯有“即刻就下山了”。她在普济寺陪伴孩子的时间比郭嘉长,伤得更深,领悟也更深,也难怪在孩子长大下山探望父母时,“郭嘉老泪纵横,筱青风轻云淡”。她之所以能够“风轻云淡”,是因为比起郭嘉的世俗浑噩而致的“老泪纵横”,她更早意识到孩子看似遁入空门,实则找回了真正的自我存在,唯其“空”,方能包容万物。她依然拥有孩子的爱,那虽是一种分离的爱,她亦对此心满意足。那是一种与孩子遥相呼应的爱,是佛门与世俗同频震动的爱。
    雷默以往的多个中短篇小说涉及死亡主题,比如《祖先和小丑》《飘雪的冬天》里的送葬题材,《大樟树下烹鲤鱼》里的老庄每杀一条鲤鱼都留下一个眼珠,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举办死亡仪式。有生才有死,死亡意识究其实也是一种生命意识,生死意识难免交织缠绕在一起,比如《祖母复活》。而《断舍离》,虽不涉及肉身意义上的生死,对父母来说,孩子遁入空门却无异于另一番死亡(形而上的死亡),比之简单粗暴的肉身消亡,给父母带去虽不及后者剧烈却更为长久的隐痛,并非人人最后都能做到如从惊涛骇浪里过来的筱青那般“风轻云淡”。死亡可以是多种多样,很久之前我看过的某篇如今已记不得题目和作者的小说,叙写了女主人公的“三次死亡”,一是男友的主动分手,二是他的死去,三是她对他的遗忘。历经三次死亡,男主人公对于她才算真正死去。而《断舍离》,则可视为雷默在死亡主题上另辟蹊径探索的创作实践,是崭新向度之下的生死考量,蕴含了更丰富的哲思和伦理意涵。生命是一场漫长的旅行,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活着,出世入世没有孰是孰非,但求内心安宁恬适即好。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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