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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比勒·苏莱曼:长篇小说是当代阿拉伯人的史册


    


    纳比勒·苏莱曼(左)与薛庆国
    纳比勒·苏莱曼(1945— )是叙利亚著名作家,1970年开始发表小说,迄今共出版23部长篇小说和文学论著,其部分作品被译成英、俄、法、西等外语。2022年获阿联酋苏尔坦·欧维斯小说奖。2024年出任阿拉伯世界最重要的文学奖——“阿拉伯小说国际奖”(又称“阿拉伯布克奖”)评委会主席。日前,他应北京外国语大学之邀访华,在京沪多所高校作学术交流。其间,北外薛庆国教授对他作了如下访谈。
    薛庆国:纳比勒先生:很高兴您能接受我的访谈。从1970年至今,您一共发表了23部作品,其中主要是长篇小说。我想知道,作为一个阿拉伯作家,什么是您最为珍视的文学成就?
    纳比勒:谢谢。大多数作家都有点孤芳自赏,我也不例外,所以很乐意在访谈之初先谈谈我自己。作为生活在当下的阿拉伯作家,我最珍视的,是能写出与众不同的作品,写出在阿拉伯文坛乃至世界文坛都有其独特性的作品。因此,自创作初期我就试图在书写阿拉伯本土现实的同时,让作品具备一些实验性和先锋特色。譬如,1973年出版的小说《夏天的雪》,其中尝试了多声部的叙事手法,这在当时的阿拉伯文坛还没有先例;在1980年出版的小说《方尖碑》中,我以自己的名字“纳比勒”给小说的主人公取名,以便赋予小说“自我想象”色彩,在小说和自传之间建立某种联系,这可能也是我的首创;2022年出版的小说《金人变形记》受古罗马作家阿普列乌斯的《金驴记》启发,通过讲述人变成驴的故事,批判了当代人类的野蛮、自私和疯狂。
    2000年,我发表了小说《夜谈》,讲的是上世纪80年代发生在女子监狱的故事,主要人物即囚犯都是女性,其中有左翼人士、右翼人士和虔诚的宗教信徒,连女囚的看守们也是女性。作为男作家,我如何去书写这么多各式各样的女性?这是很大的挑战。小说写完后,我让30岁的女儿先读,希望她从女性的角度提提修改建议,但她读后说一个字都不用修改。一位作家朋友读了出版后的小说,开玩笑地对我说:“纳比勒,你对女人这么了解,我怀疑你是个变性人!”总之,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我一方面不断探讨叙利亚、阿拉伯乃至整个世界面临的种种问题和危机,同时又在追求小说的艺术性和审美价值。
    薛庆国:在今天回头去看您的作品,或者再过二三十年去回顾您的作品,您是否会认为有些作品已经过时了,不再具有任何价值了?
    纳比勒:说实话,我真希望我的部分作品现在就已经过时,也希望后人读这些作品时觉得不可理解、难以置信。譬如,我1972年发表的小说《监狱》,是根据一些出狱后的政治犯的叙述创作的,写的是监狱对囚徒们的种种非人道迫害,以及被囚禁者对自由、生命的渴望。当时真没有想到,在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小说中描述的种种悲惨场景在现实中仍然真切地存在。现在我还是希望,再过半个世纪后小说能够过时,到时人们只是怀着猎奇心去阅读小说中反映的历史。但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哎,真令人遗憾!
    当然,我的小说并非每部都是杰作,到底有几部作品能够流传下去?这要由评论家和读者去回答。如果能有百分之二十、三十的作品值得后人再读,那我也心满意足了。
    薛庆国:记得与您同时代的叙利亚思想家布阿里·亚辛曾写过一部影响深远的理论著作《三大禁区:宗教、性与阶级冲突研究》,其中提及:宗教、性和政治是阿拉伯社会的三大禁忌话题,但同时又吸引许多阿拉伯作家去触碰。看来您的作品较多探讨了政治话题,您是否也触及了宗教和性这两个禁忌呢?
    纳比勒:谢谢你提及布阿里·亚辛和他的著作,亚辛是我终身的挚友,我们曾合作写过一本论著《叙利亚的意识形态与文学》。我的小说当然也涉及宗教和性这两个禁区。1970年我发表的处女作《洪水蔓延》,其中有个人物是一位乡村教长,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其实却和普通人无异,也对女人有欲念,也会昧着良心去做虚伪的事情。1995年发表的《宝座幻影》,写了法国殖民叙利亚时期一个宗教少数派的故事,其首领以神灵自称。这在宗教正统派看来不可思议,但在民间有一定市场。我认为作家应该重视民间的宗教和文化遗产,因为其中不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譬如叙利亚民间有些人对天堂、地狱的想象,对死者在坟墓中各种处境的想象,都为作家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至于宗教对民族潜意识乃至民族性的影响,我的许多作品都有所涉及。
    说到性这个禁区,它其实是人的身体的基本和自然需求。但在我们的文化中,我们习惯于自欺欺人,仿佛我们在这方面都是纯洁无瑕、无求无欲的天使。受这种文化的熏陶,我们阿拉伯文学太“文雅”了,我指的是贬义的“文雅”,我们大多数人的写作——包括我的作品——是“被阉割的”。我们在书写对身体本能、对性、甚至对食物的渴望时,习惯于绕来绕去兜圈子,总是要戴上一副不必要的面具。
    薛庆国:感谢您谈得这么坦率。现在换个话题,作为阿拉伯世界最重要的小说奖——阿拉伯小说国际奖本届评委会的主席,您对参赛小说和获奖作品一定非常熟悉,请介绍一下这方面情况。
    纳比勒:阿拉伯小说国际奖因为借鉴了英语小说布克奖的做法,并得到该奖基金会的支持,所以也被称为“阿拉伯布克奖”。它于2007年设立,由阿联酋政府资助,每年评选一次,每届评委由5位作家或学者组成,其中至少有一人来自母语为阿拉伯语的国家。本届评委就包括一位研究阿拉伯文学的捷克学者,我知道,来自中国的张洪仪教授也担任过评委。本届共收到134部参评小说,经过评选,有16部入围长名单,6部进入短名单,最后评委们一致同意,将大奖授予巴勒斯坦作家巴希姆·汉达格吉的作品《天空颜色的面具》。不同寻常的是,今年41岁的巴希姆2004年就被以色列以“恐怖”罪名逮捕入狱,累计判处三次终身监禁。所以,身处狱中的他不可能前去领奖,代他领奖的是他哥哥。由于目前正值巴以爆发新一轮激烈冲突,所以我们授奖给一位身处狱中的巴勒斯坦作家,自然也引起了一些疑问。
    薛庆国:正如您所说,我也从阿拉伯媒体读到了有关疑问。大家都想知道,这次授奖是出于文学考量,还是考虑到了政治等其他因素?
    纳比勒:我可以负责任地回答你,出于文学的考量起码占百分之九十五的比重。换句话说,即使没有新一轮巴以冲突,巴希姆的这部小说也会获奖。小说通过充满奇思妙想的叙事手法,剖析了家庭破碎、流离失所、种族灭绝和种族主义等复杂而痛苦的现实,表达了巴勒斯坦人民对自由和尊严的追求。这部小说我从头至尾认真阅读了三遍,可以确切地判断它是一部杰作。我们评委会成员固然要传达对巴勒斯坦人民的声援,但这个奖首先是对文学的声援。
    薛庆国:听您这么介绍,我希望能尽快阅读这部作品。在我看来,巴希姆先生在狱中创作并获文学大奖,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小说题材。作家被囚禁,正是失去自由、尊严和国家的全体巴勒斯坦人民处境的象征;他身陷囹圄而笔耕不辍,留下打动人的文字,也象征了占领和苦难并不能泯灭巴勒斯坦人民对真善美的追求。我不确定作家是否将被终身监禁,但我相信巴勒斯坦人民的苦难不可能永无止境。总有一天,他们会在自由和独立的民族之林获得一席之地,也总有一天,伟大的巴勒斯坦文学不是诞生于牢笼,而是在朗朗天空下写就。
    纳比勒:你说得太好了,我完全赞成。
    薛庆国:我接下来的问题是:今年参评的小说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当下阿拉伯小说创作的图景?
    纳比勒:我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或许是阅读当代阿拉伯小说最多的作家之一,所以我对文坛动态十分了解。可以说,今年或去年的小说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当代阿拉伯小说创作的四个景观。第一景观为挖掘历史,即很多小说涉足历史题材,从几千年前的古代史到半个世纪前的现代史,其中的事件、场景、人物、传说等等,都成了小说家的灵感来源,但作家们大都借历史言说现实,即戴上历史的面具指涉当下。第二景观为书写现实,即作为“流动的历史”的现实,或者说是正处于形成过程中的历史,作家们直接书写正在经历巨变和种种危机的阿拉伯现实。第三景观为反映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或许由于我们在地理上靠近欧洲,或许我们从古至今就和西方一直有着复杂的互动,所以探讨阿拉伯和他者——主要是西方——的关系,在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是阿拉伯小说的主要话题。第四景观为探索不同的写作手法,在结构布局、叙事手法和小说语言上大胆实验和创新。这四个景观中,占比最大的还是对现实的书写。你知道,阿拉伯历来就有“诗歌是阿拉伯人的史册”之说,今天我们完全可以说:“长篇小说是当代阿拉伯人的史册。”
    薛庆国:这么说来,是否可以认为阿拉伯小说在21世纪进入了繁荣期?
    纳比勒:是的,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来说,阿拉伯小说确实正在经历繁荣期。其实,从上世纪最后一、二十年开始,就已经出现了这个趋势。相形之下,阿拉伯诗歌(尤其是格律诗)、戏剧和短篇小说创作,却逐渐步入低谷。长篇小说正在经历一个爆发期,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现象?怎么评价这么多突然出现的小说?遗憾的是,阿拉伯评论界未能跟上小说创作的步伐。但吊诡的是,大多数阿拉伯人都不会否认一个事实,即当下的阿拉伯世界正在经历历史上最糟糕的时期。除了海湾产油国以外,大多数阿拉伯国家都在经历停滞、动荡甚至战乱。
    薛庆国:您说的这个现象并非偶然,中国古代诗人也有“国家不幸诗家幸”之说。但是,在这个文学可以大显身手的乱世,为什么只有长篇小说才迎来繁荣呢?
    纳比勒:我个人认为,当下的阿拉伯社会太复杂,各种矛盾、危机层出不穷,只有长篇小说才能容纳这么多复杂而残酷的问题。长篇小说就像一个巨兽,它能吞吐一切,包罗万象,所以当代作家们都偏爱创作长篇小说。当然,海湾国家设立的若干小说大奖,也对长篇小说的繁荣起了推动作用。总之,过去几十年里阿拉伯小说的数量是惊人的,这其中粗糙、稚嫩之作自然不少,但即使只有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五的作品称得上佳作,那么这个数目也很可观。
    薛庆国:在活跃于当下文坛的阿拉伯小说家中,青年作家、女作家的比例如何?
    纳比勒:应该说比例很高,在我的印象里,50岁以下的作家是目前阿拉伯文坛的主力军,这其中女性作家也不少,譬如今年凭小说《白痴:麦加1945-2009》入围短名单的沙特女作家拉嘉·阿丽姆,2011年曾经凭小说《鸽子项圈》获得过本奖,还有一位叙利亚女作家今年也进入了6人短名单。30岁上下的年轻作家也有佼佼者,但不少年轻人缺少生活历练和写作经验,在处理政治题材时容易简单化和过于直接。另外,语言功力不足是青年作家的普遍软肋,这一点上他们和老一辈作家有明显差距。
    薛庆国:对于您这样的当代阿拉伯作家而言,影响你们最大的,是西方作家还是马哈福兹、纪伯伦这些前辈阿拉伯作家?
    纳比勒:马哈福兹是阿拉伯小说的一代宗师,对所有后辈阿拉伯作家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这是毫无疑问的。除他之外,其他阿拉伯前辈作家对我们的影响比较有限,所以说,影响我们创作观念和创作手法的,主要还是西方作家。我是通过翻译作品了解西方文学的,尽管文学翻译的水平总体不高,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弗吉尼亚·伍尔夫、加西亚·马尔克斯等外国作家还是让我受益很多。当然,影响我们较大的,还有阿拉伯思想家和诗人,其中就有我们俩的共同朋友阿多尼斯,他的思想,特别是他批判阿拉伯文化传统的那种方式和卓见,让我很受震撼,他对当代许多阿拉伯作家和知识分子都具有启蒙意义。
    薛庆国:我同意您对阿多尼斯的评价。说到外国文学,您对中国文学有所了解吗?
    纳比勒:遗憾的是,对于中国文学我所知甚少。我知道,近20年以来,已有不少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译成阿拉伯语;我还听说,当下的中国文学发展很快,长篇小说也呈现出繁荣景象,与莫言齐名或者同样优秀的中国作家还有好多位。但说实话,中国文学总体上还没有被阿拉伯作家们广泛了解。希望今后有更多的中国文学作品译成阿拉伯语,尤其希望中阿译者们重视翻译质量,因为这关乎中国文学、中国作家的声誉。
    薛庆国:作为一位阿拉伯作家,您对于加强中阿文学交流有什么建议?
    纳比勒:我可以肯定,阿拉伯作家们不管持有什么意识形态,都乐意和中国加强交流,来中国看看是阿拉伯作家的共同梦想。另外有一个情况值得注意,你们在和各国官方的作协交往同时,不能忽视未加入作协的作家。你肯定也知道,由于种种原因,很多优秀的阿拉伯作家并没有加入本国作协。所以我很高兴你们重视阿多尼斯,虽然他跟阿拉伯作协没有什么关系。
    薛庆国:最后一个问题,您此行在北京已经待了将近10天。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吗?
    纳比勒:感触很深。令我遗憾的是,我在年近八旬时才第一次访问中国,实在是来得太晚了。中国之美,超出我的想象。来之前,我读过不少或是赞美、或是批评中国的文字,但我读这些文字时都怀有疑虑,我更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此行我发现,北京那么有文化底蕴,又是那么现代,那么干净整洁。我在开罗生活过多年,也爱开罗,但平心而论,今天的开罗和北京完全不能同日而语。我更喜欢的是中国人,这几天认识了许多中国朋友,而且每天都跟中国人接触,看到老师、学生、宾馆和餐厅的服务员、司机、附近的居民和街上的行人等等,我发现多数人都纯朴友善,脸上挂着微笑,很显然这里的人际关系不那么紧张。我知道这只是走马观花的第一印象,你们的社会一定也有很多问题,但第一印象、总体印象很重要,往往是触及本质的。我去过许多欧美城市,也有一些当地朋友,但只有中国让我在产生神秘感的同时感到亲切,只有中国人能让我一见如故。我还来不及分析这是为什么。也许日后我会创作一部以中国为背景的小说,但最终能否写出来,现在还不能确定。
    薛庆国:非常感谢您的精彩回答,我从中获益很多。
    纳比勒:谢谢你促成了我的中国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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