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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短篇小说” ——里肖伊的社会现实主义视线


    


    英格维尔德·H·里肖伊(Ingvild H.Rishøi)是当今挪威文学界耀眼的新星。她出生于奥斯陆一个文化人家庭,父亲是挪威语讲师,母亲是国家广播电视台纪录片制作人。她本人作为训练有素的记者,1999至2003年从事纸媒的专题报道。
    里肖伊在2007年以短篇小说集《别擦》亮相。2011年借短篇小说集《贝伊太太的故事》取得突破,赢得多个奖项。2014年的短篇小说集《冬天的短篇小说》获得挪威重要文学奖布拉格奖等。她还推出了两本儿童读物。2013年,在她斩获瑞典的P·O·恩奎斯特奖时,有人称其创作多为短篇小说,缺少商业价值,不过这样的声音也未能掩盖她的文字散发的光芒。
    “冬天的短篇小说”
    小说集《冬天的短篇小说》中的三个独立短篇全部聚焦社会弱势群体。
    在《我们无法帮助所有的人》中,一位单身母亲陷入无力为幼女买一条内裤的困境。故事里出现了多个矛盾冲突。十二月的冷冬,女孩走着走着,一泡尿憋不住撒在了身上。女孩看到可怜的微笑着的乞丐,执意捐钱,母亲不得不满足这善意,却花掉了母女俩乘公交车的钱。女孩穿着潮湿的短裤走了几站路,冰凉难耐,母亲拉着她的手拐进商场。试衣间里,母亲试图拆除防盗磁扣。“妈妈你在干吗”,女孩连连追问,母亲终于停手、坦言没钱买。女孩甘愿重新套上湿内裤。隔壁试衣间的男子听到母女的对话,请求由他来付款。
    这篇小说已被挪威不少高中列为必修课文。标题略长却别有深意。女孩执意帮乞丐的那一刻,母亲提醒过她:我们无法帮助所有的人,你爸爸可有几个月没给生活费了。
    可以这么说:女孩代表未受污染的理想世界;母亲折射着充满挣扎的现实世界。乞丐是个有灿烂微笑的男子,和那助人为乐的男子仿佛同一人的两种化身——需要救助和实施救助的,仿佛耶稣以两种身份显形,来考验世人品质。
    《对的托马斯》讲述还在找工作的托马斯,一夜情后让丽芙怀了孕。尽管如此,丽芙还是不肯选他作伴侣。为赢得她的爱并帮助他们的儿子,托马斯犯了罪。他出狱后垂头丧气、走投无路。高中女同窗和他偶然重逢,她带着满满的善意,一眼就认出托马斯旧日的面影:他绝非命中注定没人要的“倒霉蛋”。
    所谓“对的托马斯”,源于托马斯和丽芙的对话。虽说发生了一夜情,丽芙只知男方叫“托马斯”。发现有孕后,她四处打听托马斯的联系电话,但不确定是否她将和“对的托马斯”通上话。在电话的另一头,托马斯回答:“没错,我是对的托马斯。”英文有所谓“Mr Right”,考虑到托马斯被否定、被拒绝乃至被关押的境遇,可以说“对”与“错”就在世人的意念间。
    第三篇是约70页的《兄弟姐妹》。有精神疾患的母亲无力照顾小孩,三个孩子的三个父亲也无一人担负责任。17岁的长女瑞贝卡平时竭力照顾弟弟妹妹,她自己也有了些抑郁症状。一天,瑞贝卡看到社会机构写给母亲的信,立刻偷偷带弟弟妹妹出走。孩子们在冰冷的冬天奔向瑞贝卡打算避难的林中小屋。
    那封信是不大不小的悬念,带着这悬念,伴着路途的推进,小说追述一家人尤其是孩子们辛酸的日子。小说直到最后才完全披露信件内容:瑞贝卡将被送往远离奥斯陆的一间机构,人们和母亲认为这么安排对一家人最有利。而瑞贝卡担心自己的离开会让弟弟妹妹更缺家人照顾。孩子们走向避难小屋的最后一段,在潮湿的雪地里难以挪步之际,好心人出现了。瑞贝卡对弟弟妹妹的情感通过她重复哼唱的一首民谣流露出来,这是一首爸爸哼唱过的歌,歌中唱到:“狼在夜的森林里嚎叫,想睡却睡不着,饥饿撕扯它的肚子,它屋里冰凉。狼啊狼,别过来,我的孩子你别想抢。”
    “冬天的短篇小说”发生在冬天,是季节的冬天,更是处境的冬天。在这冬天里,人的生活必需品亟待满足。里肖伊描述受排斥的成人和孩童。三篇故事围绕着共同的主题:贫困、绝望、底层生活之困苦。
    拥有石油、三文鱼和峡湾的挪威通常给人富裕的印象,即便谈不上富裕,当代挪威也不至于和贫困挂钩。不单挪威,当今北欧年轻父母时常发愁自己的孩子无法真正理解“贫困”的含义。这是事实,但里肖伊的小说告诉人们,这还不是全部的事实。事实的另一部分在于:在挪威乃至北欧,贫困依然时刻上演着。
    北欧人对贫困的存在其实也不是一无所知,每当圣诞季,在普天同庆的日子要到来时,居民总能收到一类信件:“请酌情捐款,让贫困家庭的孩子也有圣诞礼物和度假可能。”只是贫困和多数人的日常距离较远。如果将北欧置于世界范围内察看,北欧的贫富差别相对较小,但差别存在,也存在弱势群体,如这部小说集聚焦的单亲家庭、酒精中毒者家庭、精神疾患者家庭等。这些人支持家庭运转的能力多有缺失,而家庭的功能绝非社会机构都能代偿的。也因此可理解,瑞贝卡会决定带着弟弟妹妹一路狂奔。
    同理心和阶级意识
    《冬天的短篇小说》里的成人多属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小说集充分体现了作家对弱势群体的同理心。虽然买不起内衣的事不常见,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处境和情绪却足以让人产生共鸣,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尴尬和被拒绝的无奈,多数人在生活里都有所体会。
    人群本不该以成败区分,在世俗社会里,人却有意无意地以此定义和区分他人、被他人定义和区分。有人生来处在天梯之上,有人竭力攀爬成功之梯。失败则如坠落,仿佛地心引力随时有可能将人拉入物理和精神的深渊。鉴于“成功者”也常陷入窘境,则不得不以为人人都有内在的无力与哀愁。从这个意义上看,里肖伊直观地书写了具普遍意义的人的困顿。人活着甚是卑微,人所需的有时少得可怜,比如那需要给孩子买短裤的妈妈手上但凡多一张纸币就能免于窘迫。比如托马斯,若有能力和丽芙及孩子同居,就能实现梦寐以求的生活。别人唾手可得的,对他们来说难于登天,而每个人都有不可解的难题,艰难的形式千差万别,艰难的性质并无差异。于是,里肖伊传达的不单是对底层群体和失败人群的同情,更是对人生无法消除的艰辛的同情。
    毋庸置疑,《冬天的短篇小说》是带着鲜明阶级意识的书写。上世纪北欧社会的人们还以家里是否有油画和钢琴直观而简单地区分中产和底层阶级。如今有些北欧人则宣称北欧已无阶级一说,而更多的人承认阶级和差别无处不在,只不过就民众日常生活质量而言,几可忽略。阶级冲突更不明显。
    里肖伊写底层穷人和他们的孩子,她说:“这些人生活在福利国家,却被排除在外。我在奥斯陆郊区看到相关景象。看到有的孩子没一双合适的鞋,脚都湿了……深受触动。”她以高度同理心描绘贫困的压力,直面现实,对底层民众暗淡生活里的挣扎做细致的文学呈现,更对他们内心的声音做出生动的传达。于是我们听见让孩子穿着潮湿内裤的母亲说:“我想隐形,我不想做自己,亚历克斯的前任,我只想坐在厨房桌边,看外头的森林,棕色的山脉,绿色的苔藓。紫色的帚石楠。”而托马斯说,“这就是生活,一片可恶的海,你陷得如此之深,而后给抛了出去,突然躺在沙滩上,吐出盐水和海星星,而突然你又骑在波浪之上,周围的一切闪闪发光,最高的峰是与丽芙在一起的那几次,那几乎不是我了,可以说是另一个人,最深的谷是在监狱的头几周,感觉落到了底部,我把牢房里的两盏灯都打开了,可还是一片漆黑。”
    鉴于“艰辛”和“无力”的普遍性,里肖伊带着阶级意识的书写不限于阶级,不是阶级文学。她笔下的人物没有针对其他阶层的对立情绪。她并非写“钱”,写金钱的匮乏,而是写情,以一种温和的社会现实主义,她挖掘和再现了人类最普遍和根本的情感。
    关于“劳动阶级文学”
    说到阶级文学,一个不容绕过的话题是劳动阶级文学,也称普罗文学。由劳动者或有劳动者背景的作家书写,换言之,这类作家自己是劳动者或来自劳动者家庭。作品聚焦劳动阶层生活及劳动者为生存和权益所作的奋斗,其中常可见阶级冲突的深层问题。而更广义的“劳动阶级文学”一词可包括涉及劳动者生存条件的小说,不拘泥作者本人的社会状况。
    劳动阶级文学在北欧有深厚传统和丰硕成果,北欧涌现了一批批出色的劳动阶级作家。比如后来成为瑞典学院院士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哈瑞·马丁森。当今瑞典仍有伊瓦尔·洛-约翰逊奖、莫阿奖等因为这些出色的劳动阶级作家设立的文学奖项。
    从前述定义看,里肖依小说或可勉强归于广义劳动阶级文学,但严格说来关系不大。里肖伊来自中产阶级,从事中产阶级工作,她展示了社会苦难,批评了北欧社会体系的弊端,作品中无明显而强烈的阶级对立,但她没有将人的苦痛根源简单归结为阶级剥削。
    “星之门”
    值得一提的是,被指多写短篇小说而缺商业价值的里肖伊在2021年推出中篇小说《星之门,一则圣诞故事》。故事和《兄弟姐妹》有相似处,也书写了被迫自救的孩子。
    《星之门,一则圣诞故事》的场景以奥斯陆圣诞树市场为主。叙述者是10岁的罗尼亚。她父亲堪称白日梦之王,典型的酒精中毒者。他卖圣诞树却半途而废。他爱女儿却力不从心,他有时温和地称她们星星和月亮,但更多时候,他在酒吧消耗着时间,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昏睡。罗尼亚16岁的姐姐梅丽莎接手销售圣诞树,罗尼亚也分担劳作。其他小贩和邻居向她们伸出了援手。为了创作,里肖伊曾体验生活,去卖过圣诞树。
    在传统的精神下表现自我的力量
    《星之门,一则圣诞故事》将时间设定在圣诞时节,不难让人想起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生存的困顿在圣诞季更触目惊心,生存危机却不分时节、一直存在。安徒生同情穷人的不幸和悲苦,揭露社会生活里的阴冷,里肖伊也有温暖而清晰的视线。里肖伊的故事也不难让人想起狄更斯,关注小人物命运,同情下层社会人民,尤其妇女、儿童和老人悲惨处境的狄更斯。此外,里肖伊描述受排斥的儿童的现实,呈现儿童的情感和生活世界,也让人思考她和林德格伦这样有人文关怀的瑞典儿童文学大家的关联。关于林德格伦,里肖伊说:“我在她所有的儿童读物角色中都认出了自己……不是因为这些和我相像,而是因为她太好了!”
    从我的阅读感受来看,与其说里肖伊在《冬天的短篇小说》等故事里关注儿童命运,不如说在这些故事里,儿童表现得比成人更强大。他们是成人千疮百孔的日子的见证人,甚至是成人生活力量的源泉。在那些艰难的生活场景里,儿童表现得比成人更有责任心,更无畏和磊落。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儿童在一些重要时刻拯救了缺乏责任感和力量的成人。如果这些生活是舞台,儿童和成人是这舞台上不可分割的双主角。因此,尽管人物乃至主角多为儿童,小说却并非儿童文学或北欧童话。
    以细节描绘绝望,以巧妙的戏剧方式推进,让故事在不同时段间滑行。不疾不徐的描述充满贯穿全篇的张力,神秘和悬念紧抓读者。对话富有真实的现场感,带来强大的冲击力。叙述晶莹而雅致。善用意识流,自如地以情境和情绪贯穿过去、现在以及与未来相关的想象。以场景、对话、心理、气息和巧妙转入倒叙和记忆,层层深入,呈现出丰富的肌理。结尾总让温热和希望出现,这恐怕是一些读者欢迎的,但从艺术性考虑则不尽如人意。现实中没多少奇迹。即便有人听到母女对话也愿提供帮助,很可能怕那母亲尴尬而难以开口。更可能的现实是,隔壁更衣室并没有人。而以温柔女性形象出现的老同学也没有现身的必然性。
    挪威的冬天,日照短、天色灰暗,里肖伊在晦暗图画上补上一丝光亮。她在安徒生、狄更斯和林德格伦的精神下书写,更鲜明表达着自己的个性。描绘孩子的情感生活和思想世界绝非易事,而她似乎总能附体于不同性别、身份和年龄的人物,找到人物内在视角,让人物发出自己的声音。历史固然会重复,不同时代的风云却从不完全一样。这一切注定了里肖伊的书写尽管让人想起安徒生、狄更斯、林德格伦,想起劳动阶级作家,却和上述种种有本质区别。
    里肖伊书写的是时代故事,是文化精英对社会现实的聚焦。如果非要说出某个相像的作家前辈,不如说加拿大作家门罗。门罗注重日常细节,善以回忆和时空转换与现实生活重组,描写“人们在时间面前悲哀的、无能为力的处境——无法拖延、也无法阻挡它无情的向前的脚步。”门罗的这些特点,里肖伊也有。里肖伊的小说不急不躁、一气呵成。写实而不虚张声势,感人而不装腔作势,有阶级意识却不做空洞宣讲,简而不陋,有自然天成之效。《冬天的短篇小说》,薄薄一本,展示的是一位有经典性和时代感的挪威当代作家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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