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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参禅之解析


    禅修的目的是要使人的痛苦得到止息。痛苦从哪里来呢?痛苦来自无明和迷惑,因此只要有“明”,只要有智慧就不会有痛苦与烦恼。“明”是什么呢?“明”就是觉性,就是正见、正知、正念。
    《红楼梦》中薛宝钗给读者的整体印象是豁达,读者似乎很少看见薛宝钗象林黛玉那样整天愁苦满面、郁郁寡欢。其实,薛宝钗的人生也不是一帆风顺,她同样面临诸多的人生困境,但薛宝钗有自己超越人生困境的办法。本文主要就薛宝钗参禅的个人生存背景、参禅对薛宝钗的人生突围产生的影响、薛宝钗参禅与贾宝玉参禅的区别等问题进行探讨。
    一、宝钗的人生困境
    1.“寡母孤儿”投亲靠友
    宝钗最初出场时就是“寡母孤儿”投亲而来,依附于贾府,只是因为比其他投靠贾府的人富足得多,所以地位也高了许多。甲戌本脂批曰:“寡母孤儿一段写得逼肖、逼真”。[1]《红楼梦》第四回对薛宝钗家庭的基本情况作了简介:
    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今年方十有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薛家虽是赫赫有名的大皇商,但已是走下坡路的光景了。作为支撑一家老小的父亲早早地离世,薛宝钗的母亲薛姨妈为人随和好说话,耳根子软,没有决断力。宝钗虽有薛蟠这么一个哥哥,却非但担当不起顶门立户的责任,反而不断招惹是非、恣意玩乐、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刚一出场就犯下了人命案。自父亲去世以后,宝钗在家中面临的糟糕局面是:母亲怜惜兄长是个“独根孤种”,对其“溺爱纵容”,而其不能为母亲分忧解劳。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而在宝钗身上,出现的却是富家的女儿早当家的情形。在这种特殊的家庭环境中,宝钗小小年纪不得不担负起管理家计营生的重任,这使她拥有了当时许多千金小姐根本不具备的胆识、知识和能力。如第五十七回写黛玉和湘云不识当票,宝钗却十分清楚典当行业的规矩,“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等典当行业专业术语说明她已经在家中帮忙打理过店铺。又如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欲命人从外面购买人参,宝钗却清楚市面上人参作假的黑幕,“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
    2.现实人生的种种责任无法推却
    薛宝钗不回避现实的种种责任与义务,她不像妙玉、惜春那样为了自己的解脱抛弃亲情,抛弃一切,什么也不管不顾;她也不像林黛玉那样一生只为爱情而活着,直至泪干而逝。薛宝钗深解人生的“苦味”,但是这种“苦味”不能明说,她不能像林黛玉那样有何烦恼就诉诸于笔端,如黛玉作《葬花吟》、《秋风秋雨夕》等,也不能像林黛玉遇到不如意的事时就去贾宝玉那儿娇嗔地耍小性,因为薛宝钗的才情、性格和家庭教育不允许她这样表露自己的真实心迹。薛宝钗在内心深处也有烦恼和痛苦,只不过隐藏得极深极隐蔽。吴世昌先生解析薛宝钗的名字时曾说:“在古典诗词中,‘钗’是分离的象征,而薛宝钗的‘宝钗’亦是生离死别的象征。”第六十二回“射覆”时宝玉所引的那句“敲断玉钗红烛冷”直指日后宝钗的境况,从第二十二回薛宝钗作的灯谜诗《更香》可以窥见宝钗隐秘的痛苦。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这首诗谜的谜底是更香,更香是古代为夜间打更计时所制造的一种线香,每燃完一支就是一更。这首诗完全是宝钗痛苦心情的写照。在贾政眼里,宝钗这首诗谜属不祥之兆,恐其不是永远福寿之辈。
    二、宝钗论禅
    1.薛宝钗参禅与贾宝玉参禅的不同
    薛宝钗的参禅悟道与贾宝玉有很大的不同,贾宝玉是极力向往出家,放弃世俗的生活,抛弃家庭、抛弃名利、抛弃亲情,真正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薛宝钗的参禅悟道就没有那样纯粹了,她不愿意放弃人世间的生活,也不愿违背儒家的伦理道德,在做好自己应尽的本分义务外,为了让自己也得到形而上的解脱与幸福,她接受了中国禅宗的思想,希冀以此来缓解现实生活的痛苦。
    《红楼梦》中有多处提及宝钗、宝玉论禅,但写宝玉参禅是明明白白的,而宝钗参禅似乎有太多的顾忌,在众人们面前,她一直是懂事明理的“宝姐姐”和安分从时的大家闺秀,如果她毫无遮拦地表现自己向往佛禅之道,一定会破坏众人对她的良好印象,甚至她也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所以只有在无法排遣生活的苦难和悲痛时,才会隐隐约约地流露出对禅的向往。宝钗参禅不同于宝玉,也不同于妙玉、惜春,这是她特定的思想性格、家庭背景以及生存环境所造成的。作者似乎有意要使薛宝钗这个形象在我们面前显得既模糊又清晰,将儒释道各种对立的思想因素渗透在她身上,使其内心世界呈现出丰富性和复杂性。薛宝钗之所以成为《红楼梦》中最难理解的人物,就其文本原因而言,“源于宝钗‘做人’善于藏露,浑厚深沉,更源于作家‘做文’时的或藏或露、藏露结合。”[2]读者容易看到的是薛宝钗人生追求与性格中显性的一面:在她身上表现出明显的儒家礼教熏陶下大家闺秀的风范,她恪守儒家做人的伦理道德,为人处世、言行举止无不中规中矩;在她身上道家的处世哲学也处处可见,比如她藏愚守拙、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的人生观念被运用于待人接物,这样的例子在书中可谓是举不胜举。但薛宝钗参禅却往往容易被读者忽视了,原因在于:一方面是由于薛宝钗身上儒道尤其是儒家的影响在她身上太浓郁了,她终其一生都没有背离过儒家的道德规范,使读者已为她定制了标签——封建礼教之下完美的淑女形象,自然就会认为薛宝钗不可能参禅悟道;另一方面是在宝玉、黛玉、宝钗关于悟禅的讨论中,宝钗态度不明朗甚至引咎自责,怪自己“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宝玉参禅最先是因宝钗而起,宝玉参禅最早的启蒙老师除了警幻仙子之外就是宝钗。且看宝钗是如何点化宝玉的禅机?第二十二回贾母为宝钗过生日,特意请她点戏,书中宝钗点的那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点绛唇·寄生草》被大书特书,书中写宝钗高度称赞这出戏:
    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一出热闹的《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钗却从中听出了生命的本质是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孤独。宝钗喜欢此戏此曲,可见其内在性格同样是超脱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样的境界正是宝钗向往的,但宝钗深知自己有无法推却的责任:在家为人女,不能不孝顺寡母,不能不敬重兄长;出嫁后不能不做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与儿媳。所以,她虽向往禅境,但只能将此心愿深埋心底,终其一生也不会让此心愿变为现实。
    在这一段中,宝钗论禅的态度极其不明朗,似乎想点化一下宝玉,却又有许多顾忌,故宝钗的话语和语气十分耐人寻味。这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到底热不热闹?一支《寄生草》到底妙在何处?薛宝钗并未详解,因为贾宝玉具有聪颖的天性和极高的悟性,宝钗知道只需点到为止。在此之前宝玉本不通禅机的,这是宝玉的第一次悟禅,因宝钗而起。《寄生草》是宝玉开悟的一个机锋,顿悟的一个契子,预示出宝玉必然出家,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宝钗其实是宝玉的真正知己。宝玉出家,宝钗守寡,原来正是宝钗启引。
    在贾宝玉还未享尽温柔富贵乡,未曾历经人间辛酸悲苦时,荣宁二府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贾元春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地归省之时,宝钗在自己生日这样特殊的日子,她为贾府上下几百号人点上《寄生草》这样一首充满人生幻灭感的曲子,有何深意呢?人们常说宝钗入世,其实宝钗表面上积极入世,实际上真正先看破红尘的人却是她。
    脂砚斋庚辰本的批语:“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般,不可粗心看过。”但是,宝玉与宝钗两个人的区别是宝玉选择了逃避现实生活,宝钗却主张积极入世。所以,她劝宝玉要留心经济学问,因为在她看来,作为一个男人是不应该逃避在封建社会上立足的家族责任的,但宝玉宁愿眼睁睁看着家族就这么衰败下去,也不愿去经营自己厌恶的经济仕途。宝钗和宝玉正是在此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宝玉厌恶这个污浊的世界,他逍遥于大观园中,躲开那个浊臭的世界,他不认同宝钗按照现实人生法则为他制定的人生规划———“留意于功名,光宗耀祖”,这就有了那首《终身误》。尽管宝钗是最先引领宝玉进入禅宗的人,但宝玉的出家却不是她所希望的。
    2.宝钗参禅不离世间法
    第二十二回因为宝玉参悟禅机,写下“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禅语,黛玉在宝玉的偈子上续了两句说:“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说:“实在这方悟彻。”于是又讲了禅宗六祖惠能大师悟彻的故事,其偈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所谓“悟彻”即是清净无染,达到“空”的境界。薛宝钗的“空”,不是出世的悟道证果,而是在亲历五味兼杂的人生万象后了悟人生的真谛,在勇于担当人生不可避免的苦难中超凡脱俗、证悟自性。宝钗面对现实——能入宫就入宫,宝玉一定要出家她也受得住这份寂寞,她的理性使她已经习惯于超越自己的感情,万事随缘而定。宝钗深厚的学养使她更明慧通达,宝玉出家后她既不会改嫁,也不会郁闷而死,因为她早看开了。
    宝钗参禅是将禅融化于世间,她并不需要出家,或到寺庙禅房里打坐、念经、拜忏等做功课,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观照自己身心的实相,在行住坐卧当中时时观照自性。宝钗参禅不离世间法,在禅境中超越苦难,净化生命、提升生命。正如薛宝钗在灯谜诗《松塔》中所写的那样: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这首灯谜诗的谜底是松塔,松塔的外形不正像佛塔吗?在佛教中,佛塔是用来“安置佛陀舍利等物,泛指佛陀生处、成道处”。[3]这首诗的意境与前面宝钗引用禅宗六祖慧能的那首著名的偈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显示出人人都有“真如妙性”。“真如妙性”恒常湛寂,岂是良工刻意人为镂刻而成?所以,面对人生中的风风雨雨,宝钗的心性不曾妄动过。
    3.宝钗参禅的终极指向——随缘任化
    宝钗既然打算坦然地面对人生不能规避的责任、苦难和悲剧,那么,宝钗参禅最终使她的人生态度指向了随缘任化。薛宝钗的夺魁之作《临江仙·咏柳絮》就是她崇尚随缘任化人生态度的鲜明写照。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禅心澄澈,真正的禅者其心境绝不是悲戚愁苦的,也不是满目衰败的,真正的禅心是活泼的,是不执不着的,“自是禅心无滞境”。人生就像柳絮一样本来就充满无常,有聚有散,有盛有衰。“任他随聚随分”,不喜亦不忧,犹如鸟过长空无痕迹、雁度寒塘不留影。在这首词里,宝钗首先在立意上高人一筹,“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俗套。”尽管已是暮春时节,飘摇的柳絮就要化作泥尘之时,对这极易引发人愁苦忧心的场景,宝钗却不像众姐妹们那样对景伤春,因为宝钗作为一个禅者已悟“本来非妄亦非真”的实相妙义。“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万物的真如本性是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又有什么值得愁苦的呢?末尾两句已契无名无相无住之第一妙理,身心轻松,进入到了人生的更高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正因为如此,薛宝钗对人生看得更高更远,出入于人世间显得游刃有余,既能入乎其间,又能出乎其外。对待爱情,她虽然也爱宝玉,但她不像林黛玉那样对爱情痴迷达到忘乎所以的地步。因为佛禅也好,老庄也好,都不主张过于“痴”,过于“痴”,本质就是没有看清世间万象的空相、幻象。对待财富,她虽然极会打点,但她并不贪吝,宝钗周济过很多人,诸如史湘云、林黛玉、邢岫烟等,她的闺房极朴素,“如雪洞一般”,贾母见了都感叹到“我们这些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了”,她平时从不浓妆艳抹,被誉为“淡极始知花更艳”。对待功名,读者似乎将薛宝钗定为不折不扣的“禄蠹”,理由是薛宝钗曾多次正面劝导贾宝玉要好好学习,谋取功名光宗耀祖,但是读者却忽视了薛宝钗早已参透功名的本质,薛宝钗在《螃蟹咏》中云:“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被宝玉等诗友们评价为“骂得痛快”、“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正是这种清净无染、圆满自足的心性,使得薛宝钗无比自信,对于外在的种种束缚,她都能以“破执”的态度,“无往”的精神悠然前行。正是这种立足于世间的禅悟使得薛宝钗在人生困境中求得心灵的平和与释然,活得洒脱,活得安适。
    [参考文献]
    [1]邓遂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140.
    [2]白灵阶.关于宝钗的藏与露———薛宝钗形象“阐释之谜”的文本解析[J].红楼梦学刊,2007(1):125.[
    3]万晓咏.佛教图文大百科[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55.
    原载:《湖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
    
    原载:《湖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