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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马圈湾汉简通假字系统量化研究


    内容提要:从表层看,古代文献中常见的通假现象是借音同或音近字来记词表义,但实质上是借字与本字之间音、形、义三者的整体契合。敦煌马圈湾汉简的通假对借字与本字声纽和韵部相同的要求都较严格,这种状况映照在借字与本字之间的形体关系上,则是二者之间主要在声符方面具有一定的形体相关性,但这种相关性与本字的已见或后起并无直接联系。马圈湾汉简的新见通假字增加了秦汉简帛通假字的总量,但其具有通假用法的单字占比较低,通假字总使用量较少,侧面反映出它尽管是由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边塞下层官吏书成,但其文字使用已较为规范。
    关 键 词:敦煌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本字;语音;形体
    作者简介:雷黎明,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教授,主要从事出土文献与文字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敦煌汉简文字的本体属性及字词关系研究”(18BYY138);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基于语料库的敦煌汉简文字发展研究”(17XJC740002)。
    敦煌马圈湾汉简由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边塞地区的下层官吏书成,用字富有特定时、地特色。系统深入探讨其中存现的通假用字现象,对于丰富出土文献通假字研究成果,揭示汉代西北边塞地区的用字特征都具有重要的价值。本文即立足于汉字应用史断代视角,在全面清理敦煌马圈湾汉简通假字的基础上,对其借字与本字之间的语音及形体关系等相关问题作一粗浅探讨,以乞教于大方之家。参考学界文字考释等既有研究成果,通过逐一分析考察,发现敦煌马圈湾汉简文献中共有105个通假单字。
    一、敦煌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的语音关系
    音同或音近是破释通假的前提和重要依据。马圈湾汉简文字的语音属于上古语音系统,因而判定两字的语音关系时须依据上古声韵系统。本文判断马圈湾汉简通假字与本字的声韵关系时依据的是王力确立的声类32纽①、古韵30部②的上古语音系统。根据王力《同源字典》中的意见,两个字声纽之间的关系有(1)双声,(2)旁纽,(3)准双声,(4)准旁纽,(5)邻纽等几种情况。通假字与本字之间若属于第(1)种关系,则二字声类相同;若属于第(2)-(5)种关系之一者,则视为声类相近;若不具有上列关系者,则视为声类相隔。③根据王力《同源字典》中的意见,两个字韵部之间的关系有(1)叠韵,(2)对转,(3)旁转,(4)旁对转,(5)通转等几种。通假字与本字之间若属于第(1)种关系,则二字韵部相同;若属于第(2)-(5)种关系之一者,则视为韵部相近;若不具有上列关系者,则视为韵部相隔。④
    (一)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的语音关系类型
    基于上述判定标准,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的语音关系可以分为以下六类:
    1.借字与本字声韵皆同
    这类通假借字与本字声纽和韵部都相同,二者形成双声和叠韵关系,共66个,如:抅—钩。⑤
    (1)常安,今月十二日,到抅(鉤)校敦德泉谷。(226)⑥
    (2)谨,抅(鉤)校造史左褒,二年九月尽三年七月□及禄食□(397)
    “抅”同“拘”。《说文·句部》:“拘,止也。从句,从手,句亦声。”《说文·句部》:“鉤,曲也。从金,从手,句亦声。”“拘”与“鉤”古音都在见纽侯部,双声叠韵,且具有相同的声旁“句”,可以相通。《周礼·春官·巾车》:“金路鉤。”郑注:“故书鉤为拘,杜子春读为鉤。”“鉤”同“钩”。简文“抅校”即“钩校”,指“查核账目钱物等。也作拘校、构校、枸校等。汉简中常用会计术语。”[1](P434)
    2.借字与本字声近韵同
    这类通假借字与本字声纽相近而韵部相同,共31个,如:鞠—麴。
    (3)用鞠(麴)十石□□(1193)
    《说文·革部》:“鞠,蹋鞠也。从革,匊声。”古音在见纽觉部。《玉篇·麦部》:“麴,米麦蘖总名。”古音在溪纽觉部。二字叠韵,声为旁纽,且具有相同的声旁“匊”,可以相通。《战国策·燕策》中“鞠武”,《燕丹子》作“麴武”。“鞠”为古代一种革制的皮球,应不能以石作为单位。“鞠,通‘(麯)’,酵母。《集韵·屋韵》:‘,《说文》:“酒母也。”或作鞠、麴、麯。’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革部》:‘鞠,叚借为(麯)。’”[1](p670)
    3.借字与本字声同韵近
    这类通假借字与本字声纽相同而韵部相近,共3个,如:瞀—鍪。
    (4)铁甲、鞮瞀(鍪)各四。(826)
    (5)兵、守御器,弩折伤,承弦,糒少,甲、鞮瞀(鍪)毋里,皆不应薄。记到,以所举见吏备偿,从可。(1036)
    《说文·目部》:“瞀,氐目谨视也。从目,孜声。”《说文·金部》:“鍪,鍑属。从金,孜声。”《广韵·尤韵》:“鍪,兜鍪。”“瞀”古音在明纽幽部,“鍪”古音在明纽侯部,二字双声,韵为旁转,且具有相同的声旁“孜”,可以相通。简文“鞮瞀”即“鞮鍪”,古代战士的头盔。《墨子·备水》:“剑甲鞮瞀。”孙诒让《閒诂》:“鞮鍪,即兜鍪也。兜鍪,胄也,故与甲连文。”《说文·冃部》:“胄,兜鍪也。”段玉裁注:“按古谓之胄,汉谓之兜鍪,今谓之盔。”
    4.借字与本字声韵皆近
    这类通假借字与本字声纽和韵部都不相同,但相近,共3个,如:童—董。
    (6)临泽候长童(董)贤,马一匹。(1044)
    “童”字《敦煌汉简》[2](P259)、《敦煌汉简释文》[3](p107)、《中国简牍集成》[4](p133)、《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1](p637)直接释为“董”。该字作,显为“童”。《说文·部》:“童,男有辠曰奴,奴曰童。女曰妾。从,重省声。”“童”古音在定纽冬部。“董”古音在端纽东部。二字声为旁纽,韵为旁转,声韵皆近,且具有相同的声旁“重”,可以相通。简文中“董”为姓,“童(董)贤”应与简1045“候长董贤,私马一匹”中“董贤”为同一人。
    5.借字与本字声隔韵同
    这类通假借字与本字声纽相隔,但韵部相同,只有1个:冤—免。
    (7)曹□□可进者,幸冤(免)死,过吏者。(507A)
    《说文·兔部》:“冤,屈也。”古音在影纽元部。《广雅·释诂四》:“免,脱也。”古音在明纽元部。二字声虽相隔,但韵部相同,亦可相通。简文“冤”即通“免”,“幸冤”即“幸免”,《论语·雍也》:“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幸免”“幸而免”都谓侥幸避免某种灾祸。
    6.借字与本字声同韵隔
    这类通假借字与本字韵部相隔,但声纽相同,只有1个:心—新。
    (8)尉大君以秉伤辜半日死,元夫、增等皆亡,大司空隆心(新)公邑发觉。(220)
    “心”古音在心纽侵部,“新”古音在心纽真部,二字韵虽相隔,但声纽相同,亦可相通。简文“大司空隆心公邑”即指大司空隆新公王邑。《汉书·王莽传》载“始建国元年”“步兵将军成都侯王邑为大司空,隆新公。”又“始建国四年”“改十一公号,以‘新’为‘心’,后又改‘心’为‘信’。”⑦
    (二)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的语音关系特征
    为了直观反映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的语音关系,在此作一分类量化统计,见表一:
    
    根据表一,在105个马圈湾汉简通假字中,借字与本字音同者共有66个,占总数的62.9%;借字与本字音近者共有39个,占总数的37.1%。与本字音同的通假多于音近通假,说明马圈湾汉简通假对借字与本字声韵完全相同的要求较为严格。
    有学者主张通假更倾向于声纽的相同。如钱玄同:“窃谓古今言语之转变由于双声者多,由于叠韵者少。不同韵之字以同纽之故而得通转者,往往有之。”[5](p23)黄侃:“假借之法,有以声通假者,有以韵通假者。盖求之于韵不得,则求之于声。求之于声而无不可通。此钱氏所以有言声一派也。”[6](p152)赵天吏:“借字和本字各自有其自己的音读,而且两字通假的原则主要是由于声母相同或相近,不一定非同音不可。”[7]
    另有学者通过对特定文献中通假借字与本字声韵异同情况的统计对上述观点提出了异议。如雷黎明统计出所考察的战国楚竹书1550个通假字中,借字与本字声纽相同者为674个,占43.5%;韵部相同者为1231个,占79.4%。[8]赵立伟统计出《睡虎地秦墓竹简》中的通假字与本字同声母者为204个,占52%;同韵部者为345个,占89%。[9](p13)沈祖春统计出《马王堆汉墓帛书[壹]》中的通假字与本字声相同者为271个,占51%;韵相同者为454个,占85.5%。[10](P87)郝晋阳统计出魏晋南北朝墓志中与本字声相同的通假字共207组,占77.2%,韵相同的通假字共240组,占90%。[11](P27)伍宗文统计出《汉语大字典》全部通假字中,借字和本字同韵部者达85%,同声母者达67%。[12]从这些统计情况可以看出,与本字韵部相同的通假字数量多于与本字声纽(母)相同的通假字数量。所以“人们在借用汉字时,更多的是偏重于韵。那种‘假借多取双声’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10](p89)。笔者在此也对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声、韵相同的情况作一统计,见表二:
    
    从表二可以看出:在马圈湾汉简105个通假字中,借字与本字声纽相同者为70个,占总数的66.7%;借字与本字韵部相同者为98个,占总数的93.3%。这就说明,在马圈湾汉简中,通假对借字与本字声纽和韵部相同的要求都很高,而整体上对韵部相同的要求比对声纽相同的要求更高些。这一结论进一步说明“假借多取双声”的观点是不确切的。
    二、敦煌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的形体关系
    马圈湾汉简书成的时代,形声字已大量出现,形声字特殊的形体构造往往让读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在形体上也有一定的联系。
    (一)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的形体关系类型
    通过逐一分析,我们把敦煌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的形体关系分为四类:
    1.借字为本字的声符
    这类通假借字为本字的声符,共有28个,如:不—否。
    (9)不(否),川下乾上,爻在六三九四九五□□(387)
    “不”字《敦煌汉简》[2](P234)《敦煌汉简释文》[3](P40)《中国简牍集成》[4](P51)都释为“象”。《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释为“不”[1](P482)。该字作,应释为“不”。《周易·否卦》:“象曰:天地不交,否。”“不”与“否”二字古音都在帮纽之部,双声叠韵,可以相通。简文“不”即通“否”,卦名,六十四卦之一。《周易·否卦》:“上九,倾否,先否后喜。”汉帛书本“否”作“不”。借字“不”为本字“否”的声旁。
    2.本字为借字的声符
    此类通假本字为借字的声符,共有5个,如:蘭—闌。
    (10)塞曹言:守候长赵嘉劾亡卒杨丰蘭(闌)越塞,移龙勒。(518)
    《说文·艸部》:“蘭,香艸也。从艸,闌声。”《说文·门部》:“闌,门遮也。从門,柬声。”段玉裁注:“谓门之遮蔽也。俗谓栊槛为闌。”“蘭”和“闌”古音都在来纽元部,双声叠韵,可以相通。《史记·匈奴列传》中“奸蘭”,《汉书·匈奴传》作“间闌”。《玉篇·门部》:“,妄也。无符传出入为。今作闌。”“蘭,即闌,门之栏槛。闌越即越闌,无符籍擅越门禁塞徼曰闌越。”[4](P66)本字“闌”为借字“蘭”的声符。
    3.本字与借字同为形声字,形符不同,声符相同
    此类通假字共有48个,如:譯—驛。
    (11)诣西域都护,厩置譯(驛)骑行。(513)
    “譯”字《敦煌汉简》[2](P239)、《敦煌汉简释文》[3](P52)、《中国简牍集成》[4](P66)皆释为“課”,《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释为“譯”[1](P509),该字作,释“譯”可从。《说文·言部》:“譯,传譯四夷之言者。从言,睪声。”《说文·马部》:“驛,置骑也。从马,睪声。”“譯”與“驛”古音都在余纽铎部,双声叠韵,可以相通。《史记·大宛列传》:“为发导驛抵康居。”《汉书·张骞传》中“驛”作“譯”。简文“譯”即通“驛”,指古代驿站专供传递公文和官员来往使用的马:“譯骑行当为驛骑行,是指用驛马快递。”[1](P509)二字都为形声字,形符不同,一为“言”,一为“马”,但声符相同,都为“睪”。
    4.本字与借字无形体联系
    借字与本字或都为形声字,但是形符、声符都不相同;或结构方式不同。此类通假字共24个,如:署—预。
    (12)当归,半夏,黄芩,蜀署(预),存付,水銀二斤,卩。(563A)
    简文中“署”为专名记音用字,作“署”或“预”并无本质区别,但此处仍按“本字后定”原则视“署”通“预”。《说文·网部》:“署,部署,有所网属。从网,者声。”《说文新附·页部》:“预,安也。案经典通用豫。”“署”古音在书纽鱼部,“预”古音在余纽鱼部,二字叠韵,声为旁纽,可以相通。“蜀署:即蜀预,今称山药。……又名‘署与’、‘山芋’、‘土署’、‘署药’等。”[13](P68)“署”的形符为“网”,声符为“者”;“预”的形符为“页”,声符为“予”,形符、声符都不相同。再如:矢—屎。
    (13)庚戌,卒三人,其一人候,二人负马矢(屎)。(809)
    “矢”和“屎”古音都在书纽脂部,双声叠韵,可以相通。《韩非子·内储说下》:“市门之外何多牛屎。”《太平御览》八二七引“屎”作“矢”。简文“负马矢,背运马粪。矢,通屎,粪便。《庄子·人间世》:‘夫爱马者,以筐盛矢。’陆德明《经典释文》:‘矢,或作屎,同。’”[1](P586)《说文·矢部》:“矢,弓弩矢也。从入,象鏑栝羽之形。”借字“矢”为象形字,而本字“屎”为会意字。
    (二)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的形体关系特征
    基于上面的分析,发现前三类为有形体联系者,而后一类为无形体联系者。兹将它们作一分类统计,见表三:
    
    从表三可以看出:在敦煌马圈湾汉简105个通假字中,借字与本字有形体联系者共81个,占总数的77.1%;借字与本字无形体联系者共24个,占总数的22.9%。借字与本字有形体联系者多于无形体联系者,说明汉简书写者在音同或音近的前提下借用他字来记录本字时倾向于选择形体上有关联者。根据表三统计,在与本字有形体联系的借字中,三类都与本字在声符上有联系,说明书写者书写通假字时或并无刻意选择目的,但却无形中留意于通假字起示音作用的声符,而不太关注其与字音没有关系的形符。
    曾有学者认为,借字与本字之间,往往在字形方面没有关系。如孔德明:“从字形上看,借字和本字之间也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14](P321)事实是否如此呢?据雷黎明统计,在所考察的楚竹书1550个通假字中,与本字有形体联系者共910个,占总数的58.7%;与本字无形体联系者共640个,占总数的41.3%。[15]据伍宗文统计,在《汉语大字典》收录的3140个通假字中,通假字与正字字形有关者共1948个,占62%;字形无关者共1192个,占38%。[12]据沈祖春统计,在《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的531个通假字中,通假字与本字字形有关者共393个,占74%;字形无关者共138个,占26%。于是认为:“借字和正字之间不仅字音相同或相近,而且字形上有关联者占据大多数(尤其是形声字在汉字中居主导地位以后)。那种认为借字与正字之间字形往往没有联系的论断是错误的。”[10](P115,P118)
    从我们对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字形相关情况的统计来看,事实确实如此,且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之间字形相关程度更高。因此可以说,通假借字与本字读音的相同或相近正与它们之间的形体,特别是声符的相关形成了契合。那么,是不是本有其字的通假借字与本字字形相关程度较高而本字后起的通假借字与本字字形相关程度较低呢?为了弄清这一问题,我们再来量化考察马圈湾汉简通假本字的存现状况。敦煌马圈湾汉简105个通假字共对应102个本字,可以根据其在马圈湾汉简中存现与否分为两大类,其具体存现状况统计如下,见表四:
    
    根据表四统计,马圈湾汉简105个通假字对应的102个本字中,47个已在马圈湾汉简存现,只是文献未用本字而借用通假字来表示,占总数的46.1%,比例较高。站在本字已有和后起的角度来看,102个本字中,95个在马圈湾汉简书成的时代既已造成,占总数的93.1%,比例更高;而只有7个为后起本字,是当时尚未造出表示某个意义的本字而采取的临时应对措施。这就说明,马圈湾汉简文献中,即使本字当时已见,也常常借用其他字来表示某个特定的意义,这或许是书手个人的用字习惯造成的。对马圈湾汉简通假本字的存现状况跟借字与本字字形相关情况之间的关系作一统计,见表五:
    
    从表五可以看出:在98个本有其字的通假中,借字与本字字形相关者共75个,占76.5%;在7个本字后起的通假中,借字与本字字形相关者共6个,占85.7%。本有其字的通假借字与本字的字形相关程度并不高于本字后起的通假借字与本字的字形相关程度,说明借字与本字字形相关与否与本字的存现或后起并没有直接关系。
    三、通假字在敦煌马圈湾汉简文献中的地位
    在某种特定文献中,通假字占全部单字的比例和通假字总使用量是衡量通假字在该种文献中的地位的两大指标。从通假字在全部单字的占比来看,敦煌马圈湾汉简共有1576个不重复单字,其中通假字共有96个,占总数的6.1%。从通假字的总使用量来看,排除残缺字、存疑字,敦煌马圈湾汉简1217支简牍共有20161个用字,其中通假字共有281个,占总数的1.4%。可以看出,在敦煌马圈湾汉简文献中,通假字占全部单字的比例很小,总使用量更少。通假字的使用数量是衡量一种文献用字规范化程度的重要指标之一。通假字数量较少,文献用字较规范;反之,通假字数量较多,文献用字则欠规范。敦煌马圈湾汉简通假字在全部单字中占比较低和总使用量较少,正好说明该种文献用字相对较为规范。
    在历时角度,我们将马圈湾汉简中通假字的数量与甲骨文、金文及战国楚竹书中通假字的数量作一比较。
    邢华对甲骨文中的假借字作了统计,指出“在甲骨文全部1129个字中,没有假借义的有376个,有假借义的有753个,可用为假借字的占总字数的66%。”他所说的假借字包括本无其字的假借和本有其字的假借,其中统计出的本有其字的假借字共40个。[16](P6)李翠荣对殷墟甲骨文中的通假字进行了系统分类通释,共清理出本有其字的“甲类通假”22例,本字后起的“乙类通假”69例,二者共91例。[17](P12,P13)可见就单字来说,甲骨文中的通假字数量很少。
    金文方面,据钱玄统计:西周早期的大盂鼎,铭文291字,通借字约70个,约占24%;西周中期的史墙盘,铭文284字,通借字约60个,约占20%;西周晚期的毛公鼎,铭文497字,通借字约70个,约占16%。[18]钱玄所谓通借字即本文所指的通假字。陈抗在《金文假借字研究》中收金文实词通假字(干支字、方位字除外)253个(其中包含一些本无其字的假借)。[19]从这些统计结果来看,金文中通假字的数量较甲骨文有所增加。
    雷黎明以文学色彩浓厚的书籍类楚简文献《郭店楚墓竹简》《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六)为材料,统计出1751个楚竹书单字中,通假字共有1024个,占总数的58.5%。说明通假字在楚竹书文献中占有重要的地位。[8]
    钱玄认为:“总的说来,时代越早,通借字用得越多。”[18]刘又辛也认为越早的文献中通假字越多。[20](P2)从上述对几种古文字材料中通假字的统计情况来看,事实恰恰与此相反:甲骨文中的通假字很少;金文有所增加,但仍较少;楚竹书开始,数量剧增。“本有其字的假借的骤增,应该是从战国时代开始的。”[21](P37)赵平安说:“战国楚简、帛书里就有不少通假字,到以后的秦汉简帛中,通假字的规模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22]按照学界意见,从殷商甲骨文到秦汉简帛,通假字的数量在逐渐增加,但从汉代马圈湾汉简文献来看,通假字的数量又急剧下降,这似乎与赵平安意见相左。但数量有限的马圈湾汉简这一种材料不能说明整体文献通假字使用量的增减,还需要从共时角度来加以审视。
    赵平安对睡虎地秦简、马王堆帛书、银雀山汉简、阜阳汉简、凤凰山汉简、武威汉简、武威汉代医简、大通孙家寨汉简、定县汉简、连云港花果山简牍、霍贺墓木方、云梦大坟头的木方等十余处数十批秦汉简帛中的通假字进行了清理,共统计出不重复的通假字1000余个。[22]而他用以统计的材料未包括居延汉简、敦煌汉简和肩水金关汉简等。根据我们的统计,敦煌马圈湾汉简共有105个通假字,其中47个为其他文献未见的新见通假字。[23]这47个新见通假字增加了秦汉简帛文献中通假单字的总量。若加上其他赵先生未作考察的秦汉简帛文献中新见通假字的数量,相信秦汉简帛中通假单字的总数定然远远超过其所统计的数量。
    这就说明,在上古出土文献中,从甲骨文到金文、战国楚简再到秦汉简帛,通假单字的总量在逐渐增加,结论与赵先生意见一致。
    再来看看通假字的总使用量的历时演变情况。甲骨文中通假字总使用量尚未见有人作过统计。金文中,根据钱玄针对单篇铭文中通假字使用量的统计,比重约在16%-24%之间。[18]战国楚简中,根据雷黎明统计,在31071个用字中,通假字就有7859个,占总数的25.3%。[8]可见在金文、战国楚简中,约四分之一的文献用字都是通假字,通假字在金文、楚简文献用字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在马圈湾汉简中,通假字的总使用量为1.4%,比例大为降低。
    综上,马圈湾汉简通假字增加了秦汉简帛文献中通假字的单字量。但单纯从其文献内部来看,马圈湾汉简通假字单字量较少,总使用量更少。马圈湾汉简虽出土发现于西北边塞,由下层官吏书成,但与先秦战国楚简文献相比,通假字的单字量、使用量大为降低,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其文字使用已趋于规范。从各种字体的熟练运用,到书手书法艺术的高超精湛,再加上用字中较低的通假现象,都说明汉代西北边塞地区书记日常事务的官吏虽然地位低微,但应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文字使用者。这也说明秦代书同文政策规范了汉字的形,在一定程度上也规范了汉字的用。
    ①王力在《汉语史稿》中将上古声母分为六类三十二母(见王力:《汉语史稿》,中华书局,1980年,第65-68页),在《同源字典》和《汉语语音史》中又分三十三母(见王力:《同源字典》,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7-18页;《汉语语音史》,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5-32页),所增加的一母为“俟”母,但“俟”母字极为少见,故一般仍用三十二母。本文采用《汉语史稿》三十二母的意见,分类采用《同源字典》所分的五大类,七小类。声纽代表字“余”在《汉语史稿》中为“余”,在《同源字典》和《汉语语音史》中作“喻”,本文用“余”。
    ②王力在《汉语史稿》和《同源字典》中将上古韵部分为二十九部(见王力:《汉语史稿》,中华书局,1980年,第61-63页;《同源字典》,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13页),在《汉语语音史》中分为三十部,并言先秦共有二十九个韵部,战国时代共有三十个韵部(见王力:《汉语语音史》,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32页)。二十九部与三十部的区别主要在冬部的独立与否上,冬侵部合一便是二十九部,不合便是三十部。本文分析敦煌马圈湾汉简通假借字与本字的语音关系时采用三十部的意见。
    ③王力:《同源字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8-20页。
    ④王力:《同源字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4-16页。
    ⑤“—”前为通假字,“—”后为本字。下同。
    ⑥本文所举例句中通假字若有繁体,以繁体呈现,其后用括弧注明本字。除所考察通假字外,其他径用通行字,不再详出隶定。简文中各种符号,保持《敦煌汉简》原貌列出。例句末加括弧标注简文所在简号。
    ⑦此处为专名用字。不论是作“心”“新”,还是“信”,都为记音表词,无所谓谁为“本字”,谁为“借字”,但本文以“本字后定”为原则,即后世文献通行本作“隆新公”,而不作“隆心公”或“隆信公”,故仍视“心”“信”为“新”的借字。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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