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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格罗德文学的流星


    
    大卫·迪奥普(左)在“黑人作家与艺术家代表大会”
    塞内加尔诗人大卫·狄奥普(David Diop 1927-1960)英年早逝,迄今已经60个春秋。上大学时,我在北京王府井外文书店偶然买到他的法文版诗选《杵捣集》(Coups de pilon),读完深感一种法国诗歌“凋谢血花”所没有的奇异生气,禁不住将其中《兀鹰》《自由》《呼唤》《失去一切的人》和《哈玛·卡芒》等数首译成中文。可惜这几份译稿都在岁月流逝中佚失了。
    1980年12月,我在巴黎大学近旁学府街的“非洲具象”书局幸遇大卫·狄奥普的姐姐克里斯蒂雅娜。她长大卫两岁,是《非洲具象》杂志主编阿里乌纳·狄奥普的妻子,其时正替夫婿主持非洲具象出版社的业务。那一回,克里斯蒂雅娜不无悲伤地向我追述了大卫·狄奥普33岁上不幸罹难的经过。1960年,大卫·狄奥普携妻从他支教的几内亚到法国度假。8月29日凌晨,夫妻俩从巴黎奥利机场乘飞机返回祖国塞内加尔。不料,飞机在达喀尔约夫机场准备着陆时天气恶劣,突遭暴雨龙卷风袭击,飞机坠入大海,机上63人全部罹难。人们没有能找到大卫·狄奥普夫妇的遗体,仅在达喀尔一处海滩上拾得逝者的一只公文包。据大卫·狄奥普的母亲玛丽娅回忆:“除了诗集《杵捣集》,大卫的手提箱里还装着他整理好准备发表的另外一部分诗歌手稿,全都被大海吞没了。”听了这一情节,我因一颗朗星从非洲的天空骤然陨落深感悲痛,更为那些篇令人神往的逸诗扼腕叹息。
    潮来汐去,世态如白驹过隙。2016年4月15日,将近40载后,我依约再到巴黎学府街“非洲具象”书局造访克里斯蒂雅娜。她已年迈,坐在轮椅上会见我这个远道而来、崇敬她亡弟的中国作家。此时,巴黎拉丁区今非昔比,原先的“拉辛书店”等清雅去处不少已被霓虹灯耀眼的时尚服装商店取而代之。然而,塞内加尔狄奥普家族的“非洲具象”依旧存在,继续由克里斯蒂雅娜尽力传播着非洲文化艺术。克里斯蒂雅娜对我说:“大卫离开了人世,但他的声音却响遍独立的非洲。他对非洲真诚的爱深深留在千百万黑人同胞的心坎。”这番话让我联想到大卫·狄奥普的生平。
    大卫·狄奥普出生在法国波尔多市,父母都是非洲黑人。他先在巴黎学医,后弃医从文,先后在格勒诺布尔和蒙彼利埃大学文学系攻读,1948年开始在《非洲具象》杂志发表诗歌。尔后,连大文豪桑戈尔都赞叹颖悟非凡的他,放弃在法国的发展机会,返回狄奥普家族的故国塞内加尔,清虚自守。上世纪50年代,正值非洲大陆掀起解放浪潮,1958年9月28日几内亚宣布独立,急需教师。大卫·狄奥普立即响应,于翌年赶至第一个新独立的非洲国家,到金迪亚师范学院任教,满怀激情地致力于在觉醒的非洲清除殖民主义奴化教育的后遗症。扎伊尔民族大学艺术研究所所长卢勃伊西·姆布亚巴在追忆大卫·狄奥普时称:“故人度过的是泰坦奋斗的短暂一生。他充分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非洲青年要夺回故土的时代,始终立足于祖先生活过的大地。”
    大卫·狄奥普奉献给母亲的诗篇《非洲》在整个阿非利加传播。诗人在他永恒的命题里呼唤:“非洲,我的非洲!”追怀往昔祖先热带草原豪迈的武士,而自己面前却“满眼鲜血”:
    “瞧那一边,/在凋零的白花丛中,/独立辉映的这一棵树,/正是非洲,/你的非洲重光,/顽强茁壮,/她的果实渐渐充满/自由酸辛的汁浆。”
    在这首诗中,作者控诉欧洲殖民主义对非洲黑人儿女的残酷奴役。这种愤懑更充溢于《兀鹰》一诗中:“那时候,/用文明的喙,/用洒在奴隶们额上的圣水,/兀鹰在利爪的阴影下,/筑起殖民纪元血腥的纪念碑。/那时候,/欢笑在修筑铁路的地狱里消失了。/节奏单调的主祷,/掩盖着追求利润的种植园里的咆哮……”
    《杵捣集》的题目生动体现出“非洲具象”。一读其名,就可联想到辛勤的非洲妇女用木杵在臼里舂米的劳作场面。她们用长杵边捣边唱的节奏,构成了大卫·狄奥普诗歌朴实遒劲的弦律,更有赤道热带森林回响的塔姆-塔姆鼓声,让这位塞内加尔天才歌者具有了现代欧美诗坛极度缺乏的原生态美,使得尼格罗德诗歌在世界文库里放射异彩,那是当代任何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都望尘莫及的。
    尼格罗德(la négritude)作为一种纯非洲的意识形态,最早由塞泽尔·桑戈尔和达玛首次提出,针对西方殖民主义对非洲民族的精神奴化,用大卫·狄奥普的话说,要冲破“文字棺材”(le cercueil des mots),找回非洲灵魂。“尼格罗德”旨在维护“黑奴”的人格尊严,催生出“尼格罗非洲文学”(la littérature négro-africaine),影响波及黑非洲以及海地、马提尼克、瓜德罗普、圭亚那等地域的广大黑人族群,其作品,尤其是诗歌,皆以真实的艺术生命力和强烈的音乐性在全球跨文化对话中出类拔萃。
    大卫·狄奥普在1956年巴黎第一届黑人作家与艺术家代表大会上阐述黑人族群民族诗歌的环境与特征,指出它是一种恒久的传统,同时随着民族物质基础而变化。黑非洲的自由被系统地剥夺、殖民化,从而攫取了她的物质财富,支解她的古老社群,彻底摧毁她的文化历史,强行推广所谓的“普世文明”。大卫·狄奥普揭露,一些非洲文学创作者屈从于西方的文学模式,一味颂扬殖民化,乃是一种背叛。他认为,诗歌绝不能归结为“语言驯兽术”,表达民众痛苦与斗争的非洲诗人将不会被未来一代遗忘。大卫·狄奥普正是这样一位风骨杰出的泛非洲诗人。
    有缘千里邂逅,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交谈中,克里斯蒂雅娜述及弟弟大卫·狄奥普逝世后,《杵捣集》在非洲国家留下的余响。她让助手从书店货架上取下一本《大卫·狄奥普见证录》,赠给我留念。这部文献厚400多页,分“见证”和“诗歌分析研究”两大部分,前边刊载着十来首用法文和英文写的怀念逝者的“悼亡诗”,其中喀麦隆诗人斐迪南·达勒梅达献给“黑夜星辰”的《安魂曲》意蕴深远,长达500余行,长诗尾声曰:
    嗟悔无及,
    风暴掀起狂浪,
    夺去了你心中的活力,
    而今,我们仍需继续前行,
    新生活已初露端倪。
    在《见证录》里,伊沃-艾玛努埃尔·道格勃确认:“所有第二代尼格罗非洲诗人里,大卫·狄奥普无疑是最伟大的。从来没有哪一个非洲诗人能像他那样深沉热切地把非洲当作自己的母亲。非洲要求保持本色,拥有自由生存的心魂,这种意愿也从未像在他身上表达得那般灵慧和强烈。他的诗歌是尼格罗德最真实而虔诚的流露,反映整个黑人族群渴望改善生活境遇的诉求。当代非洲青年应从他富于战斗的‘尼格罗德’得到争取自由和充分发展的启迪。”
    帕特里斯·卡约在《大卫·狄奥普,现代非洲的歌者和战士》一文里明确:“大卫·狄奥普的诗歌不只反映非洲在千年种种奴役下呻吟的苦难,而且吹响了她复兴的晨号。诗人维系远方希望的闪光,让忍受和游移不定者相信,胜利最后会在斗争中开花结果。无论如何,没有任何阻障能够防止这个旧世界基础的动摇。诗人的歌声是战斗的塔姆-塔姆鼓,唤醒麻木的民众,号召他们挣脱锁链的钳制,推倒囚禁人的巴士底狱。”
    优素福·穆萨-马拉瓦在《大卫·狄奥普永远在我们中间》一文里评论《杵捣集》的效应:“每次重读这部诗选,心神都感受到强烈冲击。大卫·狄奥普是个黑人,非洲木杵的捣击,让他重获人类的尊严,找到他在自由人社会里荣耀的地位。我们非洲人根植在祖先的土地上,知道大卫·狄奥普在用塔姆-塔姆鼓声阐明真理,引导黑人群落擦干眼泪,昂首走自由之火照亮的途程。”
    在《见证录》的“诗歌研究”部分,多位学者把注意力放在分析大卫·狄奥普《杵捣集》的修辞艺术上,认为作者在诗歌中生动表达了非洲黑人的民族美学,不失为非洲民族诗歌的结晶。尼日利亚大学教授莫杜姆说,这一特征突出表现在他的一首爱情诗《哈玛·卡芒》里。加蓬利伯维尔的玛玛·恩迪阿德教授具体分析这首情歌,强调它从心理上批驳殖民主义者对非洲和美洲黑人在肤色上推行的种族歧视,以及造成的非洲精神异化。在这支“献给一位黑人女郎”的颂歌里,狄奥普吟咏:“你野性的目光令我心旷,/你的厚唇散发芒果的芳香,/哈玛·卡芒!/你黑椒般的躯体/刺激欲望纵情歌唱,/哈玛·卡芒!”
    在诗人如明镜般的眼里,正像他在另一首诗《致一位黑人舞女》里展示的那股升腾火焰,卡芒女郎窈窕多姿,炜晔盈路,尽显纯自然的美色。大卫·狄奥普最后似乎将舞蹈者比喻为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的爱妻,天真美貌的森林青春仙女厄丽迪丝,歌吟其炽烈的情感意绪:
    当你热恋,
    哈玛·卡芒,
    龙卷风腾跃,
    在你黑夜闪亮的肌肤里韵流,
    让我的心怀充溢你的气息,
    噢,哈玛·卡芒!
    这首诗是尼格罗德艺苑一枝雅逸艳丽的奇葩。从广义上说,《哈玛·卡芒》就是大卫·狄奥普心中的非洲形象。他的感情那么充沛,将她描绘得如曼妙女神,达到了尼格罗德诗歌原生态节奏、韵律及和谐的巅峰,读者禁不住跟他一起共鸣,胸襟充满“非洲的气息”。
    《杵捣集》充分体现非洲尼格罗德诗歌的特征,具有新奇的诗意,像绽放的自由之花开遍大地。太阳、茅庐、椰林、独木舟、鳄鱼,塔姆-塔姆鼓的节奏和夜晚的舞蹈,一片原生态乡野风光,让人沉浸于非洲艺术特有的自然意境,触动黑人族群的灵魂,感人至深。难怪被巴特勒米·柯契称之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的回响,将它比拟成非洲的《神曲》。时代不同,卷帙规模殊异,然文脉相通确是事实。
    在巴黎比塞特医院,在蒙特利尔大学,乃至到罗马台伯河滨,笔者遇到流寓海外的非洲黑人,攀谈间几乎都跟我提起大卫·狄奥普诗歌的民族精神,背诵他那首名诗《非洲》。可见这位塞内加尔诗人的精神并没有随历史流变而消亡,其诗歌作品超越出非洲,现今仍在人间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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