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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钱德勒创造的菲利普·马洛仿佛就是另一个他 告别,也是为了归返


    “说一声告别就是迈入死亡一小步。”在《漫长的告别》里,私家侦探菲利普·马洛如此想到。或许,这也是马洛这个文学史上经典人物的创造者,美国推理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1888-1959)的内心独白。
    私家侦探马洛
    热爱钱德勒的读者,称呼他为“雷”。从《长眠不醒》(1939)到《重播》(1958),雷以马洛为主角写了七部长篇小说。《漫长的告别》(1953)是马洛系列倒数第二部,是雷的巅峰作品。1954年12月,雷深爱的妻子,茜茜病逝。雷陷入悲痛,无法自拔,终日酗酒,意图轻生。在写给友人的信中,雷说:“她是我的生命之光,是我的全部奢望。”茜茜病了好几年了,对于雷来说,《漫长的告别》是他预演的一次人生告别。
    作为侦探,马洛并不具备福尔摩斯式的神机妙算和福尔摩斯式的冷酷心肠,他有些后知后觉,所以常常无法挽回局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们坠入深渊;他有些过于感性,所以常常遭受爱情、友情的背叛,只能独自品咂人生的滋味。马洛身上有迷人之处,这位落魄的中年男人历经沧桑,却从未放弃原则和希望。他看过太多的肮脏,却依然向往纯洁的爱情和友情。他不畏权势,人世的无常从未抹灭人性之光。他坚信,不管方式如何,罪犯必须受到惩治。他以正义为使命,克服困难,竭尽全力,完成他的拯救行动。
    马洛是个“过时”的人,他不应当生活在20世纪,他属于19世纪,属于维多利亚时代。如果,更往前一些,他应当是一位骑士,守护他的女人、朋友和家园。雷的小说具有古老的英式风格,没有20世纪现代小说的先锋探索气质,仍然致力于叙事,致力于创造实心的、老派的现实主义人物。马洛一次一次反复出场,那些有时显得徒劳的行为,阐明了人类本质上的某些真相和特征。马洛打动了我们,包括他的弱点和矛盾,一如我们理解自己。
    雷蒙德·钱德勒创造了菲利普·马洛,他赋予了他鲜活的生命和熠熠闪光的人格。仿佛,他是另一个他。是的,他就是另一个他。
    阅读英国作家汤姆·威廉斯撰写的《罪恶之城的骑士:雷蒙德·钱德勒传》,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汤姆·威廉斯1981年生于英国纽卡斯尔,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现居伦敦北部的肯迪什镇,从事出版工作。本书是他的出道之作。以初出茅庐的作品而言,这部钱德勒传记水准之高让我惊讶。威廉斯一定也是“粉丝”,以热爱,以致敬,以孜孜不倦的好奇追索与尊重态度,才能以深情而又克制的文笔,讲述雷的一生,以及马洛诞生的过程。
    文学人物并不一定就是作家自身的投影,可是,如果没有雷蒙德·钱德勒的人生打底,很难想象会有菲利普·马洛的存在。生活与作品,虚与实,无法分离。
    雷蒙德·钱德勒其人
    雷蒙德·钱德勒出生在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父母双亲都是贵格派教徒出身,这个教派反对战争和暴力,主张和平主义和宗教自由。
    雷的父亲来自于宾夕法尼亚州的一户农民家庭,母亲是跨海远洋而来的爱尔兰新移民。父亲喜欢酗酒,经常殴打妻子,可以想象,小雷的性格形成会受到多大的影响。当雷后来也沉溺酒精之时,他该有多么绝望。马洛也酗酒,但是,在小说里,饮酒往往是马洛社交、打开心扉的方式,马洛有能力控制酒精的副作用。这,又何尝不是雷的愿望呢?
    雷与母亲情感亲密,他一生都把保护女性视为天职,茜茜比雷大了18岁,性格坚毅,风情万种。他们相识之时,茜茜是雷的朋友的母亲,是有夫之妇,传记把茜茜描绘成雷的性启蒙导师。雷有过迷途,有过出轨,在成名后也拈花惹草,只是,每一次,他都会回来,回到茜茜身边。茜茜不只是雷的伴侣,也是雷另一种意义的母亲。
    雷的母亲在离婚后把雷带到英国,雷后来回到美国,费力改回了美国国籍。雷的基础教育是在英国完成的,年轻时一度是个诗人和自由撰稿人,写了一些不太成功的诗,经常给伦敦杂志写书评、散文等,大战期间加入过英国皇家空军。在40岁之前,雷的写作成就极其有限。为了糊口,他还在种植园做过苦工,赚取微薄的薪酬。1930年代的大萧条时期,美国通俗文学却繁荣兴盛,情节跌宕、售价便宜的杂志很受读者的欢迎,为了谋生,雷在《黑色面具》等杂志上刊登了一些短篇侦探故事,从此开始了他的小说创作生涯。
    在那些短篇里,雷的主角不尽相同,渐渐地,马洛在他们中间脱胎,集合了雷早期小说人物的特质。就像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波洛,雷蒙德·钱德勒必须拥有一个主角,一个独一无二的、作家一手创造的、富有个性、令人印象深刻的侦探——马洛。
    马洛系列的市场销售起初并不出色,1941年,影星亨弗莱·鲍嘉主演的电影《马耳他之鹰》大火,好莱坞迎来了一批“硬汉派”小说的改编狂潮。1942年到1947年,《再见,吾爱》等四部马洛小说六次被好莱坞搬上银幕,雷本人也成为了派拉蒙的当家编剧,与比利·怀尔德合作的《双重赔偿》被称为“黑色电影的教科书”。雷走红了。
    在罪恶之城守护光明
    这部钱德勒传记题为《罪恶之城的骑士》,这座“罪恶之城”就是洛杉矶,是钱德勒大半生居住其间、为之奋斗的城市。洛杉矶的城市文化代表了美国文化,那种现代风行的快餐式文化的兴起。这座大都市让钱德勒走向了成功,也绑缚了钱德勒的身心。
    身为推理小说作家,雷说自己“有点儿异类”。因为美国流派的推理小说作家大多只是粗通文理,而他写的东西不仅文从字顺,很有思想,还有一些与情节貌似无关、不符合类型小说快速阅读需求的“闲笔”。早年的英式教育,让雷厌恶当时通俗小说有过多虚头巴脑的东西。推理小说作家在这个国家不受待见,只被当作二流文人,这种情形也让雷很不满。雷的成名来自于商业社会的契机,但他并不完全服膺于商业机制的机械运转。
    随着时光的推移,雷与马洛都越来越有名,这也意味着,某种等式在建立,牢不可破。雷尝试与马洛分开,他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无意义的。
    雷和马洛当然是不同的。雷制定了规则:“真正的好侦探永远不会结婚。婚姻会让他失去超脱的气质,而这种气质正是他魅力的一部分。”马洛被他的造物主永远流放在伊甸园之外的荒野,雷被另一套规则驱动,在名利浮华的红尘俗世里打滚,但是,雷的内心保留了马洛,无限地接近于马洛所象征的“骑士”的品质。这让我们对雷的荒唐也有了一些包容。
    雷和茜茜在1924年成婚,陪伴至茜茜离世。当激情消退、日常的琐屑逐渐浮现,爱当如何,婚姻该走向何处?在《漫长的告别》里,马洛对洛琳一见钟情。后来,他们道了别。他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视线中,返身爬上台阶,走进卧室,将被褥一件件掀开,重新铺了一遍。马洛在酒吧的台阶上把酒鬼特里捡回了家,他以为看见了镜像中的另一个自己,后来,马洛才意识到,特里其实已经不在这里了,早就走了,穿得漂漂亮亮、身上喷着香水的特里不是他记忆里的外表邋遢、内心高贵的男人。马洛在告别,雷也在告别。告别,是为了归返。
    埃德蒙·威尔逊看不起雷蒙德·钱德勒,认为侦探小说只能算作亚文学作品。雷回敬:“对此我本人绝不同意——我们也都需要这么一点魔力。”在给友人的信里,雷说:“作家活着就是为了提笔写字。”在他看来,一个作家如果不喜欢动笔,文字魔力的造物没法让他感受到丝毫快乐,就不能称其为作家。雷创造了马洛,因马洛而功成名就,但这绝非全部目的。这里面有种魔力,那是让雷蒙德·钱德勒投入写作、感到快乐的根本原因。真正的写作永远坚守不受商业侵蚀的根本。马洛系列拓展了类型小说的囿限,确立了理想与创作相距最短的典范,引发了文学新变化的一种态势,让无数读者和其他小说家寻觅沉迷。雷的小说不仅属于过去,它们也属于当下,互联网时代的阅读者们,同样对马洛和雷的写作感到亲切。
    马洛关联了雷的意识,以及心灵的价值。很多时候,我们也在不由自主地虚构我们生存其中的世界,生活是否可以授权给我们,自己把自己写出来呢?我们都在学习,如何与自己告别。一部分的自己在死去,一部分的自己,将会以怎样的方式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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