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黑龙江大学,不论寒暑,每日清晨和傍晚,运动场上总会有一个步履轻盈的瘦影,飘然向前慢跑。而这位长年跑者如今已是位“90后”了,他就是我的博士后协作导师——李锡胤教授。这个倾而不倒的身影也成为黑大校园半个世纪的一道风景。 “译文有如高山清泉般甘美,又如天空行云般轻柔” 有人赞誉:“天下俄语一半‘黑’。”在黑龙江大学,这齐飞的群雁中,那只领头的便是李锡胤,他是一面旗帜,一支标杆,一张名片。凡俄语界,甚至是英语界,进而语言文学界同人,均仰慕之。“2010年哈尔滨论坛”召开之际,当介绍到李锡胤时,全场掌声不息,如此受人推崇,俄语界恐怕无人出其右。 俄罗斯科学院院士宋采夫赞赏李锡胤主编的《俄汉详解大词典》是“具有创世纪意义的词典”。辽宁大学李英魁教授回国时,她的普希金俄语学院博士生导师说,李锡胤是其“所见到的外国俄语学者中出类拔萃者之一,只要你问他俄语,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真了不起”。 2014年,适逢李锡胤米字寿,百岁老友周退密教授贺诗道:“学贯中西一代宗,文星灿烂耀长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陈楚祥教授则赞:“学贯中西富五车,诗词书法见真功。” 以李锡胤为代表的这代学者知识结构可谓“空前绝后”。说空前,是因为他懂西学,所知甚丰,先后求学于复旦大学、浙江大学、台湾师范学院的英文专业,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和哈尔滨外专俄语专业,精通英俄语言文学,兼通法语、日语,研究涉猎哲学、逻辑学、高等数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说绝后,是因为他深谙国学,从小背诵古诗词三千多首,善作古诗词,诗集《霜天星影》一版再版。 有此才情,“熏”出的文字则极简,李锡胤为人作序,篇幅精短,以尺幅阔千里。在他看来,言简意赅为上,专著并非越厚越好。 李锡胤的文章辞朴意丰,诚如本人,虽瘦实腴。以此文风与学风,他在词典编纂、语言学、逻辑学、翻译学、文学、哲学、认知科学、文学创作、书法篆刻等领域均有建树。 李锡胤领衔翻译或主编了多部大型工具书,其中《大俄汉词典》和四卷本《俄汉详解大词典》,是我国两部标志性的俄语辞书,更是海内外俄语人案头必备工具书,因此被俄语界誉为国宝级的学术泰斗、中国语言学界少有的大家。 李锡胤还是多语种资深翻译大家,曾参译苏联科学院《俄语语法》,译格利鲍多夫《聪明误》,译审《苏联百科词典》,译校维诺格拉多夫《俄语词的语法学说导论》《词汇意义的基本类型》等。英译汉代表作有海明威《老人与海》、格利兹《现代逻辑》等。 “他的译文有如高山清泉般甘美,又如天空行云般轻柔。”李锡胤的博士生倪璐璐说。原文意为:“七月最后的一天;方圆千里都是俄罗斯——我的故土”,却在恩师的笔端这样流出:“七月将尽;极目千里,伸展着我的故土——俄罗斯”。 李锡胤不仅翻译文学、哲社和自然科学著作,还从语言文学理论出发展开研究,如《走向现实主义》《普希金给我的启示》《两个藤上的一双苦瓜》《从篇章语言学角度读〈豪门外的沉思〉》《〈上帝之城〉的思绪》等。此外,他还培养了一位俄罗斯文学博士,即荣洁教授。 1987年,李锡胤较早翻译了《老人与海》,译文雅洁,风格最似于海明威原作,引发了国内对原著的更多关注、研究与一再重译。201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先生译文的英汉对照版,成为汉译经典化的标志。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钱冠连教授一直迷恋钱钟书化境式汉译,待他读了李锡胤的英译汉和俄译汉后不禁赞叹:“能与钱钟书比肩者,非锡胤师莫属。” “假我十年再读书,不立程门立李门” 由理通文易,由文通理难。李锡胤是中国外语界计算语言学研究与教学的先行者,他主张将数理逻辑应用于语言研究,一直参加和指导黑大机器翻译研究,培养出易绵竹、傅兴尚、许汉成、韩习武等一批中青年计算语言学者。 1989年,李锡胤将法国人格利兹所著《现代逻辑》译出,教育部计算语言学家冯志伟教授和北大数学家马希文教授惊叹:“译者竟是李锡胤教授,作为一位人文科学的专家,对于数理逻辑这样的深奥领域竟然有如此精深的研究。” 李锡胤后来有关篇章语义、预设、蕴涵等的论文均涉及数理逻辑。凭借缜密的逻辑思维与深厚的国学功底,他的逻辑学课程幽默易懂。黑板前,耄耋老人“有火与有烟”的幽默逻辑推理过程,仍让博士后毛延生记忆犹新:“有一次,先生讲,泛函数思想实为模糊中的精确;类型化与反函数是不错的结合,具体应用时,却要注意计算机处理的特殊性,可能更适于外译汉,而非汉译外。现在看来,每句话都可写成论文。” 李锡胤的学术论著,乃至平常话语,不仅富含学术学理价值,且有深刻的思想性。其智慧之言,常常文理融通,富于哲理,比如:数学是用阿拉伯字母写出来的语句,语句是用文字写出来的数学论题;抽象是往深度的引申,引申是往广度的抽象;甭管它白猫黑猫,能捉到耗子的就是好猫,可见“功能”的重要;对人理解是客观的支持,给人支持是主观的理解;语用研究要学会从小处着手,分而食之才有可能成功;双语词典编纂要“咬文嚼字”,就是“咬”住原文本义,“嚼”出相应的汉语“字”义,等等。 为了照顾李锡胤的身体,黑大俄语学院几年前不再请他参加学术活动了。而我那时安排每周两个研究生带着问题去探望先生,偶尔也请他指导我们的“翻译沙龙”,还有一次直接把沙龙开到了先生家,并请校方录了音,摄了像,想留一份宝贵的资料。 在中科院10年,在黑大60年,李锡胤的工作多是在辞书研究机构,但他始终关注整个俄语语言文学学科的建设与人才培养。1992年,他曾与俞约法教授联袂撰文专论中国俄语学科建设,那是一段时间内中国俄语界所“仅见”的佳作。自1987年起,他任博士生导师,后任博士后协作导师,为我国培养俄语高级人才,甚至跨界培养英语专业博士后,比如南京国际关系学院的李战子、东北师大的宋宏、哈工程的毛延生、黑大信息工程学院的韩习武等。 虽然操一口绍兴吴语,但李锡胤却能把学理讲得深入浅出,文章好读,毫无学究气,术语少到极限,似乎在谈体会或经验,所蕴内涵却丰富无比。即便在常人看来枯燥的语言学文章,先生也写得干净动人,透出淡淡的幽默。 比如,论及“动词型式”,李锡胤这样煞尾:“后来英国俘虏了一位日军将领,英国政府拿他将郝氏交换回国。曹孟德‘镶黄旗下赎文姝’的故事,冷不防在英国重演。莫非孟德公割须弃袍之后,趁月明星稀,登上英伦三岛?且住,此事待考。” 就连已近八旬的钱冠连教授都惊呼:“一下甩出至少三个典故!把一个要板起面孔说理的论文写得如此兴趣戛然,突然收手,很像一长段京剧故事演绎完毕之后,锣、鼓、钵痛快淋漓地一阵敲打,猛然刹住。读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假我十年再读书,不立程门立李门。” “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低调为人是李锡胤的最大特点,却反助他获得了各种社会荣誉。先生任过省和全国人大代表,是外语界仅有的几位上过央视“东方之子”的学者。先生从不自傲,不盛气凌人,甘于无闻,尽量不麻烦单位、他人,甚至是家人。学校和学生多次要为他过生日、做寿或开纪念会、研讨会,都被他拒绝了。 1994年,香港读者沈国祥对李锡胤所主编《大俄汉词典》提出意见,他几次回复说:“您的意见,我们一定认真对待,以改进和提高新词典的质量。……有像您这样认真的读者,我们引以安慰和自豪。”“您的意见和建议我们在新的词典中一定要考虑。……又告,我不日赴俄修学,三个月后回来,容后再请教。” 近年来,李锡胤坚持以“同志”称呼几乎所有的人,在他眼里,真心实意平等待人,无论是同道,还是学生。钱冠连认为,先生属于“真淡心人也”,其典型特征是看透、看开、看淡、不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但如此低调之人,也免不了有时“高调”。 李锡胤不只一次感慨:现在国家强盛,天下太平,生活真是太幸福了!但他也提醒我们,“居危思安易,居安思危难”,不要忘记伏契克的话:“人们,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 20世纪90年代,一批学有专长的俄语学者迅速老化,又难以物色安心接班的后学。眼看平生所学将付东流,李锡胤慨叹:“这不是个人的损失!”为了防止重蹈1950年代忽视英语的覆辙,1993年,他在全国人大八届一次会议上提议,将黑龙江省立为俄语基地,在黑龙江大学成立俄罗斯学研究所,培养高中级俄语接班人。他曾上书中央领导人,建议与普希金俄语学院联办“中俄联合研究所”。8年后,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俄语语言文学研究中心”获批创建,先生功莫大焉。 李锡胤的首位博士生蒋国辉考自四川外国语学院。1987年4月,他去面试,校内无住处,只能随便找了一间大车店住下。中午时分,他躺下刚要休息,就听见外面有人问起他。李锡胤不知怎么亲自找来了,说小店不宜休息,带他去了自己家。第二天又带他办理手续,熟悉考场。 2007年,我来黑龙江大学工作,八年间每到入冬,先生都要叮嘱:“黄忠廉同志,要戴帽啊!南方来的同志不了解哈尔滨的冬天!”有时我笑答:“呐,春天一过,您得给我摘帽哦!” 李锡胤的弟子遍及全国,有时他也情不自禁:“我为部队培养了‘五虎上将’啰!”先生扶携后学,不分内外。无论中年,还是青年,无论身边,还是外地,无论书信,还是面谈,只要有心向学,他都有求必应,或交谈,或寄书,或复印装订相送,或无私奉送思路和观点,或为其引荐专家。 当年,我博士后研究严复变译,李锡胤带我登门拜访历史文化学院张锡勤教授,请教近代史问题。而现供职于首都师大的贾洪伟博士是先生的私淑弟子,先生为其安排语言学读书计划,推荐他跟俄语学院华劭教授学普通语言学,跟文学院戴昭铭教授听汉语功能语法课,学习人类语言学,跟佛罗里达大学屈承熹教授在黑大听“美国功能句法”“汉语认知功能语法”等讲座。甚至,贾洪伟从北外博士毕业后留京,先生仍叮嘱他虚心务学,不为花花世界所惑,专心研习,勤于笔耕。 有一件小事更是触动人心。一日,李锡胤上课,课前带来一份《光明日报》给他的博士生杨晓静,并告之报上有文论及歌曲翻译的文章,其他同学一看,告诉先生那正是杨晓静的文章。李锡胤一愣,随即欣然一笑,只顾帮学生搜集材料,竟然目中无“人”。 大外语观、大语言观、大文化观、大学科观、大学问观,李锡胤一贯倡导无学科门户之见,以通统专。为了出身英语的毛延生能进当时只有俄语博士后协作导师的博士后流动站,他不知亲自跑了多少次协调。在博与专上,先生眼光独具,他常告诫我们,要“风物长宜放眼量”,做有深度的研究,主张40岁前广涉各科,40岁后有所为有所不为。 黄忠廉,1965年生于湖北兴山,博士,二级教授,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协作导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家社科基金学科评议组成员;陕西省“百人计划”特聘专家,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翻译学科组副组长。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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