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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与经典


    历史故事与经典对举对证,是先秦两汉时期重要的文章形态。《韩非子·喻老》《韩诗外传》《淮南子·道应训》分别代表了历史故事与经典对举的三种形态:《韩非子·喻老》代表的是“为我所用”型,其中的故事叙述甚至所引经典都被有意改造和引导,用以暗证和呈现自家学说;《韩诗外传》代表的是“以故事解释经典”型,所引用的历史故事是为了阐释经典。以上两种形态,前人多有论述,而至于第三种形态则鲜有论及:即《淮南子·道应训》所代表“模糊弥合”型,历史故事与经典语录均以相对独立状态存在,在模糊弥合和对举中实现对故事、经典的双重改造,产生以本统末、兼收并蓄的文章效果。
    关于《韩非子·喻老》的性质曾有争论,梁启超等人认为本篇是以历史故事解老的作品。但是考察作品能够看出,本篇实是借历史故事和《老子》语录为法家思想张本。概括起来主要有如下几种方式:第一,在议论中对《老子》本义进行偏引,有意将经典引向自我理论阐发。如:“邦以存为常,霸王其可也;身以生为常,富贵其可也。不欲自害,则邦不亡,身不死。故曰:知足之为足矣。”作者认为欲望会导致邦亡身死,因而他劝解知足止欲,以使国存身生,从而达霸王富贵之目的,这与《老子》本义偏差很大,是偏引经典。第二,概念嫁接。作者以具有法家内涵的概念与《老子》概念进行嫁接,从而展现法家理念。如“制在己曰重,不离位曰静”一段,其中“重”“轻”等几个关键概念,都被赋予典型的法家特征。第三种:偷换概念、暗度陈仓。在看似不经意间暗改《老子》原文,从而引向自家理论。如“轻则失臣,躁则失君”便是对《老子》“轻则失根,躁则失君”(26章)的暗改。另外,还有“偷加概念、暗赋新意”“对故事主旨、《老子》理论进行偏引”等方式。这些都是本篇实为借历史故事与经典为自家理论张本的证据,其所代表的是“为我所用”型。
    至于《韩诗外传》,也曾有“用诗说”与“解诗说”之争。但考察之下,“解诗说”更近情理。本书有近半段落是以“议论+《诗》曰”形式呈现,这类段落议论都是为解诗而为。而仍有近半段落以“历史故事+《诗》曰”形式呈现,这类章节同样也贯穿了作者的解诗理念,意图通过故事叙述阐发儒家经义。当然,需要指出的是,故事和《诗经》之间的这种关联,有时是比较直接的,故事主旨直接对应诗句的本义。有时则不十分直接,需要进行一定引申,使故事隐藏的理念和诗句的理念进行对接。如“鲁监门之女婴相从绩……《诗》曰:大夫跋涉,我心则忧”一段,故事与诗句的关联显然已不是停留在“我心则忧”这一字面与婴的忧虑上。更为深层的关联在于:两者都是女性,都是巾帼不让须眉,都是以国是为重的典范。所以,《韩诗外传》所代表的是“以故事解释经典”型。
    至于《淮南子·道应训》,杨树达曾说:“此篇体裁全效《韩非·喻老篇》。”其行文形式确实相近,但是本质却不同。《淮南子·道应训》的主要行文形式是“故事叙述+故《老子》曰”。其中故事叙述主要袭自前代文献的段落占61%。除此之外,“故事+议论+故《老子》曰”形式的17章占30%,但其中10章其“议论”部分实为袭自前代。所以,本篇袭用前代文献的特征十分突出,作者较少新加议论,而是以故事和经典语录进行直接对接。通过与其他文献对比还可以看出,其故事叙述以照搬为主,很少进行目的性修改。其完整而详尽,说明其对议论的依附性已微乎其微。甚至可以说,叙事在整个段落中已十分抢眼,某种程度上彰显出主导地位。
    由于《淮南子·道应训》故事叙述的独立,故事与经典在对证的吻合程度上自然地出现了参差:有的吻合较好;而有的吻合程度较差。如“白公胜得荆国,不能以府库分人”段。这则故事以及议论均袭自《吕氏春秋·分职》,故事之后的议论是:“国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谓至贪矣。不能为人,又不能自为,可谓至愚矣。譬白公之啬,若枭之爱其子也。”批评的是白公的愚昧、愚蠢行径,并没有明显的道家思想,也较好地扣合了文首主旨,但所引经典却是《老子》“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也”。两者其实主要是字面关联:白公胜“不能以府库分人”府库饱满和“持而盈之”的关联,以及“(叶公)十有九日而擒白公”的白公失败与“不可长保也”的关联。但是,深入一步至内涵,两者却存在明显龃龉:白公失败、叶公胜利的关键在于是否把战利品(府库)用以“予众”“赋民”,故事承载更多的是重民思想,而府库的盈满与否并不是胜败的关键。但必须承认,这种龃龉并不十分影响对两者互证的认同。
    这种模糊弥合看似松散,实则拙中藏巧,能产生更为广泛的文学效果:
    首先,使相对独立的故事承载多样的主旨内涵和思想。娓娓道来的完整故事本身就是极好的案例和教材,其中蕴含的多种思想和哲理会相对独立地传递出来。在与《老子》语录对应中,故事的某种内涵与主旨会凸显,但故事的其他内涵也不会被完全掩盖。
    其次,使《老子》为代表的道家理论落地、具体化,同时潜移默化地对《老子》理论的认识与理解产生影响。模糊弥合中的《老子》理论,显然与原始之义不同,其广泛容纳了各种家派思想。
    作者使故事和《老子》语录都处于一种相对开放和独立的状态,在看似简单的对应中实现对故事的理论提示,同时也实现对《老子》理论潜移默化的改造与扩容。故事与经典对应取的是二者的合集而非交集。其目的不在于像《韩诗外传》一样以故事印证《老子》,也不在于像《韩非子·喻老》一样以《老子》对证故事,而是借助故事与经典对应所产生的权威性,在模糊弥合中实现对各家、各种思想的融合。这正是《淮南子·道应训》的创作目的所在,也是《淮南子》作为杂家的真正内涵。
    与《韩非子·喻老》代表的“为我所用”型、《韩诗外传》代表的“以故事解释经典”型相比,《淮南子·道应训》呈现的是“模糊弥合”。三种类型各有特征,但相比之下第三种类型确实显得更加巧妙、更具涵容力。
    (作者系大连民族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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