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批判的历史哲学看来,历史教科书、历史知识乃至历史资料都不是客观的,而是历史学家主观意识的产物。显然,批判的历史哲学在考察历史认识论时,竟把其前提即客观历史一笔勾销,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那么,如何认知历史认识的真实性? 马克思曾经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强调“历史科学”的重要地位,并把它作为统摄自然史和人类史的“唯一的科学”:“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个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自然史,即自然科学,我们在这里不谈;我们需要深入的是研究人类史,因为几乎整个意识形态不是曲解人类史,就是完全撇开人类史。意识形态本身只不过是这一历史的一个方面。”马克思的这一论述实际上表明了历史意识对于科学研究的极端重要性。科学家牛顿认为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哲学家冯友兰区分“照着讲”和“接着讲”两种境界,表明科学研究也好,哲学研究也罢,都是植根于历史的。每一个学科都有其自身发展的历史脉络,每一项成果都能在这一历史脉络中获得相应的定位。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意识或者历史研究对学术研究具有本质的重要性。既然每一个学科都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历史研究,那么,如何理解和把握历史研究的学科性质和价值目标就是一件具有重要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的事情了。 在近代西方,兰克阐述了建立在原始材料基础上“秉笔直书”的历史客观主义;在古代中国,司马迁提出了“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历史实录精神。然而,这种深入人心的传统价值观念却受到现代批判的历史哲学、后现代历史哲学的严重挑战。在现代批判的历史哲学看来,每一代人总是从自己时代的需要出发,并根据自己的知识结构、价值观念,根据历史教科书、历史知识、历史资料去认识过去的历史的。然而,历史教科书、历史知识乃至历史资料都不是客观的,而是历史学家主观意识的产物。因此,不可能认识所谓的客观历史,甚至不存在客观历史。按照后现代历史哲学的观点,没有历史的真理,只有繁杂的解释;没有客观的真实,只有主观的看法。这就使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突出地摆在人们的面前。张云飞博士以其敏锐的理论观察力注意到这一问题,写下了这部著作,即《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研究》,集中探讨了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 英国历史哲学家沃尔什把历史哲学分为两个基本派别,即思辨的历史哲学与批判的历史哲学,即分析的历史哲学。其后,美国历史哲学家德雷进一步指出:“思辨的历史哲学试图在历史中(在事件的过程中)发现一种超出一般历史学家视野之外的模式或意义。而批判的历史哲学则致力于弄清历史学家自身研究的性质,其目的在于‘划定’历史研究在知识地图上所应占有的地盘。”这就是说,思辨的历史哲学主要研究历史本身的规律,而批判的历史哲学主要研究历史知识的性质。前者关注历史本体论,后者关注历史认识论。历史是已经过去的存在,在认识历史的活动中,认识主体无法直接面对认识客体,这就使认识历史的活动具有了特殊的复杂性。要认识历史,首先就要分析和理解历史知识、历史资料的性质。自觉而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就会唤起一种自觉的批判精神,认识历史的努力在这里就会不多不少地变成历史认识的自我批判。 批判的历史哲学重视历史认识论研究不无道理,它促使我们更自觉地意识到认识能力的相对性,从而更清醒地去认识历史。但是,批判的历史哲学在考察历史认识论时,竟把其前提即客观历史一笔勾销了,结果是犯了一次“演丹麦王子而没有哈姆雷特”的错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浓重的历史虚无主义色彩。后现代历史哲学彻底解构了客观主义历史学构建起来的研究模式,彻底否定了历史的客观性,同时又依然保持了批判的历史哲学的批判性。不过,这种批判的指向却产生了巨大的游移。其特点在于,针对统一的现代知识体系并怀疑一切,怀疑史料,怀疑叙述,怀疑语言,怀疑历史学家的真诚,一言以蔽之,历史思考和写作的整个过程都需要怀疑。从这些怀疑出发,后现代历史哲学把历史学定位于建立认同感,而不是展示真理性。这就使得解答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变得更为复杂,更为艰难。 《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研究》深思历史研究的现状,力图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点和方法,在综合分析近代历史哲学、现代历史哲学和后现代历史哲学的基础上,全面检视历史认识真实性的目标,条分缕析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并使之与历史认识的客观性相区分。 按照罗蒂的观点,客观性这个概念主要包含两个层面的涵义: 第一层涵义是指“如其实际所是的那样来再现事物”。追求这种意义上的客观性,在历史研究中具有非常大的难度,因为历史科学和自然科学不同,自然科学研究主要是针对眼前的对象而展开,研究对象可以复制,研究结果可以检验;而历史科学的研究对象是过去的事件和人物,这些历史事件和人物具有一去不复返的特性,既不可能召回,也不可能复制。这就是说,研究对象本身已经在研究者面前消失,研究者因此很难确定“其实际所是的样子”,这种意义上的客观性因此也很难实现。 第二层涵义是指“对一种观点的刻画,这一观点由于作者未被非相关的考虑所歪曲的论证结果而被一致同意”。这就是说,如果某个观点与主题紧密相关,并且经研究者一致同意,那么,这个观点相对于未经他人同意的个人见解而言就具有客观性。这种意义上的客观性是以一致同意为基础的,似乎在说民意测验就可以作为鉴别学术观点真伪的标准。 第一种意义上的客观性是客观主义历史学所追求的主要价值目标,同时也是后现代历史哲学所批判的主要对象。后现代历史哲学在历史文本中发现了太多的建构起来的东西,包括情节化结构编排、意识形态蕴含、修辞手法等等,因此,后现代历史哲学认定,客观主义历史学不可能达到以客观性为基础的“如实直书”。第二种意义上的客观性是在第一种意义上的客观性难以实现的情况下退而其次的表现。但是,在做了这种退步之后,就难以对客观性与主观性做出明确的区分了,区别仅仅在于是一个人的主观性,还是多个人的主观性。在这里,客观性实际上蜕变为主观性。 可见,历史研究如果再把客观性确定为自身的研究目标,就会面临诸多的理论困难。于是,《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研究》力图全面论证历史认识的真实性,并以“真实性”代替“客观性”,从而把历史认识的目标明确标示为真实性。相对于“客观性”而言,“真实性”具有自身的优势,“客观性”不能容纳历史认识中的主观因素,而“真实性”这个概念并不排斥历史认识中的主体或主观因素。在张云飞博士看来,只有从这种立场、观点出发研究历史,才能够使历史研究、历史写作更具有真实性。这一见解虽然有待商榷,但的确不无道理。 围绕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研究》的第一章从词源学的视角考察了“真实性”概念的含义,认为“所谓‘真实性’,就是指某一作品(或陈述、认识,等等)具有的与某种世界本体相符合的性质。”应该说,这一界定涵盖了历史研究不同语境中的真实性概念。然后,这部著作从四个方面展开了关于历史认识真实性的论述: 一是专门设置一章即第二章论述“历史解释及其中存在的真实与虚构的冲突”,阐述了历史解释中的科学与艺术、哲学与历史学的差异与互补关系,并认为历史认识的实质就是进行历史解释。 二是提出历史认识的对象是历史事实,当前历史哲学讨论历史认识真实性问题的核心就是围绕历史事实的性质展开的。那么,历史事实是什么、历史事实在哪里、历史事实发生于何时……这些问题都是迫切需要解答的重大理论问题。这部著作的第三章集中探讨了这些问题。 三是提出历史认识主要是借助历史文本来展开研究的,这部著作的第四章就主要探讨历史文本及其在理解历史真实性中的作用,侧重说明在作者与读者双重制约下的文本规划过程。 四是分析了历史研究方法及其与真实性的关系,考察了方法在历史认识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史料考证法、抽象分析法、历史分期法、阶级分析法、从后思索法等历史研究方法都在讨论之列。这是这部著作第五章的内容。这样,《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研究》围绕着“历史认识的真实性何以可能”这一核心问题,建构了一个合理的论证体系,并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新的哲学研究、史学研究的理论空间。 我追求的理论目标是求新与求真的统一,我按照这个目标要求我自己,也按照这个目标要求我的学生。《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研究》的作者张云飞是我的博士生,这部著作是在其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写成的。从博士论文写作到这部著作的出版,时间整整过去了十年。十年间,张云飞博士执着专注、锲而不舍,不懈探索历史认识的真实性问题。这部著作当然有不成熟之处,有不完善之处,但求新与求真的统一这一原则犹如“看不见的手”在引导着这部著作的写作,并促使我们远眺一片思想的海洋。由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海涅《还乡曲》中的诗句: “我的心完全和海一样,有潮汐也有风雨,并且在它的深处蕴藏着许多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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