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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韦尔奇:用文学为印第安人保留火种


    
    詹姆斯·韦尔奇(James Welch,1940-2003)是美国本土裔文艺复兴四大巨匠之一,文字风格独树一帜。
    
    《愚弄鸦族》英文版
    诗歌方面,韦尔奇继承和发扬了印第安传统诗歌的深厚底蕴,诗风简洁却不失绚丽,质朴又兼具荒诞。他的首部诗集《在厄斯波伊家的40英亩土地上骑行》于1970年出版,随即引起巨大轰动,被批评家认为是美国20世纪最优秀的诗集之一,给美国诗坛注入了来自本土裔的新风。在小说方面,韦尔奇更是贡献突出,以其虽不多产却几乎部部经典的作品,为本土裔文学跻身主流文坛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当代混血印第安人的身份困境是韦尔奇小说中恒常如新的主题。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血中之冬》以“寻根”为主题,描写了混血主人公在白人的殖民入侵和同化政策下陷入了身份归属的泥潭,不得不通过奔跑回归传统的心路历程。这部小说是印第安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小说之一,沿袭了韦尔奇的诗歌写意风格,以意在言外的诗化语言为边缘化的原住民呼唤出被压抑已久的声音。该书被认为是韦尔奇最出色的作品,成为《美国印第安季刊》1978年的评论主题。这部小说已经被改编成同名电影,于2012年由谢尔曼·阿莱克西制作发行。
    在第二部小说《吉姆·罗尼之死》中,韦尔奇并未因袭传统的“回归”情节,而是描写了一位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混血儿。主人公吉姆深陷选择泥淖,在保留地边缘进行了一番萨特式存在主义的抗争。吉姆自小就被父母抛弃,遍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逐渐陷入自暴自弃的麻木之中。在生活上得过且过、安于庸碌;在情感上患得患失,对亲人和爱人视而不见、冷酷无情,最终在失去自我、平庸一生后走向灭亡。
    之后,韦尔奇在《印第安律师》一书中转移视线,瞄准以“法律和政治”为代表的白人社会,叙述了一名本土裔律师曲折艰辛的职场晋升之路。主人公西尔维斯特踌躇满志,试图通过个人努力在白人世界获得成功,期望借此淡化现代社会的偏见。然而,得到白人社会认同的印第安主人公依然困囿于无形的种族隔阂,亦无法彻底挣脱族裔身份的枷锁。
    在下一部小说《飞奔麋鹿的心曲》中,韦尔奇跨越了时间与空间、人文与地理,将故事背景设在异国他乡。主人公被意外地遗留在陌生环境,身无分文,语言不通……在经历了种种误会、矛盾甚至对抗之后,文化迥异的主人公和当地人成为朋友,并最终决定留下来。韦尔奇在小说中索性跳出本土裔与白人共存的美国,在新的大陆设想族裔融合之路,打开了印第安人与主流文化融合的另一扇窗。
    与其他几部“身份主题”不尽相同的是,小说《愚弄鸦族》是记录印第安人历史的悲歌。韦尔奇在书中采用类似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将虚构叙事与口述史实、记忆等有机融合,构筑了一个以口述传统、灵视叙述与典仪话语为地基的历史世界。作品一经出版,便获得巨大好评,包揽了“美国图书奖”(1986)、“《洛杉矶时报》图书奖”(1987)等多项殊荣。
    该书以历史事件为背景,行文详实,描写细腻,力求展示历史与现实的差异。这里不得不提到书中所述史实玛利亚斯河大屠杀:白人商贩克拉克企图通过迎娶黑脚族女人与该部落合作,牟取商业利益,却被皮库尼(黑脚族的一支)勇士“猫头鹰孩”杀害,这引起白人的强烈不满。之后,白人军官杰纳勒尔·菲利普·谢尔丹派出一列骑兵中队,由梅杰·尤金·贝克指挥,去追杀猫头鹰孩,后者躲进驻扎在美国蒙大拿州境内玛利亚斯河畔的“大山”酋长部落之中。1870年1月23日,惨案爆发,白人军队突然出现并发动攻击,然而在这一行动中,贝克少校却“误杀”了同时驻扎于此、欲与白人修好的“重跑者”所率和平部落。顷刻间玛利亚斯河河流如血,荒谬的是,这场屠杀当时没有被任何一种美国主流历史文献真实记录。从贝克少校的官方报告中可知,死亡人数共173名,其中有120名是印第安勇士。而根据印第安委员理事会秘书的信件所述,这次残酷的灾难导致近200名印第安人惨死,其中只有15名是身强体壮的勇士,其余均为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孩子。此刻,文本记录的历史与事实之间的矛盾与裂隙暴露无遗。
    对于这段历史,韦尔奇并不陌生。他的父亲是一位黑脚族人,母亲则具有格罗斯文特血统,父母同时也具有爱尔兰白人血统,混血身份让他本身就处于印第安人与白人冲突的焦点。韦尔奇的曾祖母曾经亲身经历玛丽亚斯河大屠杀,当时她只有十四五岁。这场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正是由韦尔奇的曾祖母讲给父亲,再由父亲讲给他听的。这种家族内部口口相传的真相让韦尔奇的作品不可避免的流露出种种逼仄的绝望,而那场大屠杀使他意识到黑脚族人延续千百年的生存模式已经无法继续下去,必将湮没于变革的浪潮。
    与有明显政治倾向的文本记录历史不同,韦尔奇采用近乎白描的自然主义写法再现真实历史以及内战前19世纪印第安人的生活画卷。印第安的土地并不是世外桃源,但也不是史前部落,这个民族有着自己的传统文化和风土人情,和世界上许多其他的民族一样,不应该长时间遭受舆论偏见。韦尔奇在书中虽然力求颠覆白人对印第安的刻板叙事,但也没有因为急于为印第安人平反而将其描述为倍受欺压、令人同情的英雄,而是实事求是,揭开一切掩盖在印第安人身上的面纱:他们当中既有英雄也有宵小,有义气也有背叛,有勇气也有懦弱。这种描写方式可能会让印第安人读者感到五味杂陈,但这样的民族才真实完整而血肉丰满。
    小说《愚弄鸦族》的主人公是一位黑脚族印第安人,本名“白人的狗”。他在一次突袭鸦族(也音译为“克罗族”)的行动中不慎跌倒,却因此误打误撞杀死了鸦族酋长“公牛之盾”,因而得名“愚弄鸦族”。与真实叙事不同,韦尔奇在这部小说中穿梭于虚构叙事想象与历史记载之间,化用黑脚族印第安人的典仪传统与神秘的灵性叙事,重构印第安人对于创伤的集体记忆。同时,韦尔奇试图以文学话语对抗历史本身虚构的文本性,以另一个视角观看历史,采用灵视叙述与口述传统来填充历史裂隙,颠覆白人中心史学观。书中,伴随梦境出现的灵视往往具有预言作用,主人公借此能够与本土裔特有的动物协助者(animal helper)、恶作剧者或神明对话。在与鸦族的战役之后,行动组织者“黄肾”和愚弄鸦族的朋友“快马”迟迟未归。当皮库尼偷袭者再次聚首时,“鹰肋”对众人讲述了他的梦境:一匹全身包括眼睛都是白色的小马行走在茫茫无涯的雪地之中,这匹白马被解读为“死亡之马”,是一种不祥之兆,预示着未归者可能面临灾难,无法顺利归来。事实也是如此,最后“黄肾”被鸦族生擒,受尽磨难。预言作用之外,主人公通过灵视与动物帮助者对话从而获得治愈或战斗力量的情形也在书中有所体现。
    除此之外,韦尔奇在书中花费大量笔墨描写黑脚族特色的典仪文化——拜日舞仪式。该典仪与印第安神话传统结合紧密,源自于“太阳酋长”和妻子“夜里红光”及其儿子一家的故事。此外,在印第安人观念中,典仪的成败与女巫医的人格息息相关,若是失败则会惹怒“太阳酋长”并使部落蒙羞,因而女巫医在典仪中作用巨大,须进行斋戒方可参与其中。书中还有对典仪极为详尽的描写,譬如讲述神话故事时,三名祭者在屋门前设立祭坛,随后吟唱、摇摆以表达对“太阳酋长”的敬意。之后四天还有天气舞者,跟随击鼓声翩翩起舞,勇士们也炫耀他们最勇敢的功绩。这些细致入微的刻画将黑脚族通过一系列活动来祈求神灵保佑的行为展现得坦荡真诚,非但没有降低传统仪式的神圣性,相反使读者理解了部落人在进行仪式时内心的虔诚和敬畏。通过描写拜日舞的细节,韦尔奇与白人社会共享了民族文化的合理和合法性。
    鉴于小说与传统口述两种不同文学体裁的差异,韦尔奇并没有将流传千年的印第安传统削足适履地套入小说之中,而是采取了批判式采纳与颠覆式创新,在沿袭的同时也有变奏。韦尔奇运用文字对口语的再现并非仅仅是叙述性总结,而是嵌入了口述传统的即时性与表演性,创作了一部各个音符精细配合的宏伟乐章。从口述到文本,灵视叙事与口头传统也成为填充历史裂隙的一种政治性策略。
    在语言处理方面,韦尔奇尽量保留本土裔传统文化,以初看之下艰涩荒谬的英语直译方式展现各种印第安人姓名、神话和典仪等,使读者零距离感受到浓郁的印第安文化氛围,经历触手可及的文化熏染。譬如在小说中,韦尔奇称天花为“白疤”,野牛为“大角”,咖啡为“黑药”。这种非英语术语的应用对非印第安读者来说是一种认识印第安文化的桥梁,读者在获得知识的同时,能够深入印第安文化的本质从而逐步理解其文化根源,这才是韦尔奇书写的本意。
    主人公通过灵视梦境看到了印第安传统文明的逐渐没落,白人在文化、经济等方面的入侵愈演愈烈,印第安文化最终也许会被白人文化所同化。在这巨变当中,如何让本土文化得以延续?韦尔奇用自己独特的文字记录下印第安人的历史文化,包括各种典仪,这种用纸质小说代替传统口头叙述的形式为印第安人保留了一份火种。《愚弄鸦族》在学术上可以看做是对印第安文化的纸上再现,真实的记录了这个民族的风俗细节和历史事件;韦尔奇尽力给印第安文化做最为真实的描述,没有误解,没有扭曲,没有美化,有善良也有丑陋,有抗争也有无奈;在思想上,韦尔奇也给印第安后人指出了一条艰难的传承道路,在变革的时代,实现理想的惟一方式就是勇于承担责任。他们唯有不负使命,积极与主流文化融合形成双赢共同体,才能在与主流文化的杂糅中实现平等交流,将部落的历史和尊严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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