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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骚与林语堂及其家人(2)


    林玉霖拿钱托杨骚带给漳州家中的老母,想来关系很好。
    因为共同的志趣,又因为都是福建漳州人氏,同在海上文坛的老乡,杨骚与林语堂及他的几个兄弟和侄儿,都同鲁迅过往甚密。鲁迅在1928年9月27日的日记里记载:“晚玉堂、和清、若狂、维铨同来,和清赠罐头水果四事,红茶一合。夜邀请诸人至中有天晚餐,并邀柔石、方仁、三弟、广平。”玉堂即林语堂。若狂即林惠元,是林语堂大哥林孟温的长子,也是个文学青年。4个乡亲一起到鲁迅家作客,又由鲁迅作东一起到饭馆吃饭,其乐融融,这情景也会让文坛不少人羡慕吧。
    但是文坛不是一泓清水,不知道有多少是是非非的事情在不停地搅和。杨骚同林语堂有这一层的同乡关系,后来让人想不到会成为杨骚同鲁迅疏离的一个缘由。
    这是1929年的一件事情。有一天,鲁迅、郁达夫、林语堂夫妇、杨骚等好些人在上海南云楼一起吃饭,席间,鲁迅同林语堂发生激烈的争执,大家不欢而散。离席后,鲁迅满腹火气还没有消,他要拉杨骚到自己家里,再叙谈叙谈,正好杨骚那天拉肚子,不舒服,没有同鲁迅一道回去。鲁迅大概认为杨骚偏袒自己的老乡,心里有了疙瘩。
    有的现代文学研究者称这件事情为“南云楼风波”。鲁迅在当天的日记里也记下了此事。《鲁迅日记》1929年8月28日这么写着:“小峰来,并送来纸版,由达夫、矛尘作证,计算收回费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云楼晚餐,席上又有杨骚、语堂及其夫人、衣萍、曙天。席将终,林语堂语含讥讽,直斥之,彼亦争持,鄙相悉现。”
    我对这件“南云楼风波”的事颇为在意,耐心查阅了一些资料。因为从1930年起,《鲁迅日记》中杨骚的踪迹突然消失了,但他仍在上海,让人不解。在这之前的1928年和1929年两年中,《日记》中有关他的记载有69次之多,在当时文学青年同鲁迅的交往中是少见的。晚年杨骚同侄儿杨荣谈起同鲁迅误解的几件事中,“南云楼风波”是其中的一件。
    这件已过去有80年之久的事情,缘起和经过大致是这样的:上海北新书局的李小峰拖欠鲁迅大笔版税,鲁迅提出诉讼,李小峰请来郁达夫调解,谈妥了将欠鲁迅的2万元版税分10个月付清。这天他们一起去南云楼吃饭,与此事没有瓜葛的林语堂酒后言多,讲到了张友松。张友松是原北新书局编辑,春野书店创办人。鲁迅认为林语堂提起张友松是讥讽他提出诉讼与张友松有关,因为张友松也想办书局。鲁迅亦有几分酒意,他脸色发青,拍案而起,连连说:“我要声明,我要声明。”林语堂也不相让。
    郁达夫在《回忆鲁迅》(刊《回忆鲁迅及其他》,1940年7月宇宙风社出版)一文中,详尽地叙述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林语堂在《忆鲁迅》一文中则说此事是“他是多心,我是无猜,两人对视一对雄鸡一样,对了足足一两分钟,幸亏郁达夫作和事佬……这样,一场小风波也就安然度过了。”实际上,这件事情导致鲁迅同林语堂两三年没有来往。
    “南云楼风波”中鲁迅同林语堂的冲突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但是少有人知道杨骚因此事与鲁迅也生出了隔阂。这种误解他大约无法对鲁迅多作解释。
    尽管出现过“南云楼风波”这样的事,短时间也无法抹去它的阴影,但他们终有过密切的交往,在大的事情面前,在对待恶势力的残暴,他们依然是非分明,站在同一条战壕里。
    前面提到的林语堂的侄子林惠元,曾是漳州进步学生组织“震中学社”和“非基大同盟”的骨干,“四·一二”后,为躲避迫害,远走新加坡,之后回乡又转到上海,同杨骚成为好朋友,他有时住在父亲林孟温家中,有时就同杨骚住在一起,也是鲁迅家里的常客。1929年,他回漳州组织进步团体“群学社”,同进步青年胡大机主编《爝火》月刊。3年后又接办《回风报》。后来《回风报》准备迁往厦门,杨骚也回漳州住了一段时间,要同林惠元一起办这张报纸,因为经费不足,此事最终没有结果。
    1933年5月初,任福建省龙溪县抗敌后援会主任委员的林惠元,没收了一批大宗的走私日货。不料这起走私与十九路军的参谋长黄强有关,黄强企图用巨款收买林惠元,要求归还日货,想不到被林惠元拒绝。他恼怒之下,便指使手下诱捕林惠元,并立即枪杀。林惠元被押上车后大声喊冤,又被匆忙拖回,用短竹子将他的嘴撑开,不让他呼叫。当时有许多人看到这个场景,林惠元被押赴刑场时,在车上挣扎着要讲什么的样子,但是嘴被竹子顶着无法出声。后来有尚存的老人记得此事的,提起仍充满惋惜之情。
    林惠元被残忍地报复杀害的消息传到上海。当时漳州文艺青年蔡大燮(新中国成立后曾任福建省文化厅副厅长)登门找林语堂陈述此事。林语堂和杨骚立刻行动起来,奔走联络了一批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一道签署了《为林惠元惨案呼冤宣言》,署名的有柳亚子、鲁迅、郁达夫、傅斯年、叶圣陶、林语堂、杨骚等20人。这份《宣言》于当年6月2日和6月3日先后在上海《大美晚报》和《申报》发表,产生了极为广泛的社会影响,宋庆龄和蔡元培也分别向有关当局发了电文要求惩治凶犯。但是由于复杂的政治历史背景,林惠元的冤案还是石沉大海。对林语堂来说,林惠元是侄子,对杨骚来说,林惠元是好朋友,但这场抗争却不是私人恩仇,这是正义同邪恶的斗争,当正义被绞杀了,他们能沉默无语吗?在邪恶的面前,当年他们曾同是正义的卫道者,一起发出了呐喊的强音。
    岁月茫茫,往事如烟。杨骚比林语堂迟4年多才来到这个人世间,却比他早了近20年离开。20年,不知能在这个人世间走多远的路。林语堂出生在福建平和县的坂仔村,平和一家瓷厂烧了一种摆设的瓷盘,上头印着林语堂的头像,他手里拿着烟斗,表情很祥和。旁边有两行字,是现在人们所熟悉的林语堂语录:“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这许多年前的话也同样适合表达如今开放社会的包容和务实。
    林语堂的祖籍在漳州近郊的天宝镇五里沙村,这里仍埋葬着他的父亲和母亲。由于种种原因,他后来再没有回过家乡,没有在父母的墓前为身为牧师和基督徒的父亲母亲做做祈祷。幸好,假如有过遗憾,女儿替他抹平了。2002年4月,林语堂的女儿林太乙和林相如回到五里沙村。在座谈会上,我见到了她们。她们姐妹中,只有林太乙接过了林语堂的衣钵,写过小说,是闻名于世的《读者文摘》中文版总编辑。她显得很疲惫,步履蹒跚,说话语音不亮。她在自己写的《林家次女》一书中,曾引用美国作家沃尔夫的话“故乡是不能再回去的”,因为人事景物已经全非。但是她还是回来了。某种意义上说,她回来,也代表了林语堂回来。2011年10月,我在林语堂出生地平和县的一次文学活动中同林相如又相遇。我谈起一些往事,但她对文坛的事似乎很生疏。
    我到过台北林语堂故居,他的坟墓就在这里。参观时,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林语堂仍在,他会回家乡吗?也许,会的。
    (作者单位:闽南日报社)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