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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文揭秘宣化辽墓考古:展现辽文化艺术的“横断面”


    
    刘海文
    
    宣化辽墓1区1号张世卿墓前室出行图
    
    宣化辽墓1区10号张文藻墓前室备茶图
    
    宣化辽墓2区1号墓出土的年轻女子形象真容偶像局部
    
    宣化辽墓1区1号张世卿墓前室门吏图
    阅读提示
    下八里,张家口市宣化区下辖的一个小村庄,却在辽代考古史上声名显赫。
    自1971年起,在村子北不足2万平方米的范围内,考古工作者陆续发掘出17座辽代晚期至金代中期的古墓,累计出土约360平方米墓室壁画和数百件文物。这样的壁画规模,在辽代考古史上实属空前。
    这,就是被誉为辽代“地下艺术殿堂”的宣化下八里辽壁画墓群。
    1993年,宣化下八里辽壁画墓群被评为“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1996年,这里又被国务院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张家口市宣化区文物保管所所长刘海文,几乎亲历了宣化下八里辽壁画墓群全部辽墓的考古工作。他说,宣化下八里辽壁画墓群十余座时间跨越不足百年的辽墓,展现了研究辽代社会生活、文化艺术难得的“横断面”。
    今年55岁的刘海文,是土生土长的宣化人。
    生在宣化,“半路出家”从事基层考古的刘海文感到“很幸运”,因为这里是考古的富矿。地处草原与农耕文化交界地带的宣化,仅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就达7处。地下有春秋战国、汉唐、辽金墓群十余处,地上还有宣化古城等众多古建筑。
    1984年,刘海文进入宣化区文物保管所,从此便守着宣化,地上地下、各个朝代忙碌了30多年。和许多基层考古工作者一样,这位最初对考古一无所知的门外汉,练成了现在考古领域的“多面手”。
    刘海文第一次全程参与考古,就是从下八里辽壁画墓群2号墓张恭诱墓开始的。
    春灌“灌”出来的全国文保单位
    1989年4月,正在北京大学考古培训班进修学习的刘海文,临时因私请假回了一趟宣化。没想到,当地两座古墓的发现却一下子绊住了他。
    古墓都位于距离宣化城区西北4公里的下八里村,是当地村民春灌时“灌”出来的。
    “当年这里灌溉庄稼地,不挖沟渠,直接从水库放水,大水漫灌,一浇就是一周。那次就有村民来所里报告,说在浇地过程中,发现两个‘无底洞’,怀疑地下有古墓。”刘海文说。
    当刘海文和所里的同事赶到时,田里地表的水已经渗完。眼前,平整的田地里,距离几十米远,有两个凹陷的大坑,里面满是淤泥。
    “浇地的时候,水就从这两个地方打着旋地往地底下流,怎么也灌不满,浇完水一看,冲出两个大坑。”村民们说。
    刘海文猛然想起当地早年大水“灌”出“省级文保单位”的事。同在宣化文保所工作的父亲曾提起,那是座辽壁画墓,1971年发现的,墓主人叫张世卿,是一个在辽为官的汉人。
    张世卿墓的考古工作是在1974年、1975年由省文物管理处(今省文物研究所)主持完成的。1975年《文物》上发表的《河北宣化辽壁画墓发掘简报》中,记录了古墓被雨水冲开发现时的场景:“雨水曾从墓顶盗洞和南面墓门进入,墓内积有一层厚约1.5米的淤泥。”
    而巧合的是,这次“灌”出来的两个大坑,就在距离张世卿墓仅几十米远的地方!
    “又是两座辽墓?”刘海文不禁生出这样的推测。
    抽水泵、水桶、箩筐……靠着简单的工具和一天8元工资雇来的几个当地村民,张家口市文管所和宣化区文保所开始清理坑内的淤泥。这次抢救性发掘历时1个月完成,墓内发现的墓志表明,两座墓的确都是辽墓,墓主人分别为张恭诱和张世本。而且和张世卿墓一样,都是壁画墓,墓主人也姓张。
    宣化,在辽代地处燕云十六州,是辽代汉人的聚集区之一,在这里,壁画墓的营造非常普遍。1990年,在张世卿墓西南约百米处,又发现了一座辽代韩姓汉人壁画墓,刘海文主持了发掘工作。
    同一区域内先后出现4座辽代壁画墓,前后下葬时间仅跨越33年,且3座墓主人姓张。这样的考古信息,在当时却没有引发更进一步关于此处可能有辽代家族墓群的联想,这是为何?
    “因为‘张’‘韩’都是辽代汉人中的大姓,墓志也没有反映出墓主人之间有亲属关系。而且墓葬形制有单室、双室,有圆形、方形和六角形,各不相同,虽然集中分布,在当时也只是被视为各自独立的墓葬。”刘海文解释。
    事实上,在最早发现的4座辽墓中,只有最早发现的张世卿墓算得上曾引起考古界的关注。因为针对墓顶的天文图壁画,著名考古学家夏鼐在1976年发表了一篇题为《从宣化辽墓的星图论二十八宿和黄道十二宫》的文章,对天文图进行了深入分析。
    “但当时考古界的关注点仅限于天文图,墓中其余壁画和文物的价值,并未引起重视。”刘海文说。
    除张世卿墓文物带回省文物管理处研究外,其余3座辽墓出土文物由宣化区文保所收藏保管。所里指派了村里的义务文物保护员看管墓葬,下八里辽墓的考古就这样告一段落。
    “宣化下八里辽壁画墓群”这一称谓的真正形成,是在1993年第5、第6座辽墓的考古发现之后。
    “又是2座辽代张氏壁画墓,而且通过考古,我们确认6号墓与3号墓、5号墓与2号墓墓主人之间有亲属关系。”主持5、6号墓考古发掘的刘海文说。
    就像一幅拼图,不相邻的两块通过第三块连接在了一起,展现出一幅新图景。
    “省文研所得到消息,一下就坐不住了!”刘海文笑着说,由点到面,由个体到全局,辽墓考古发掘的思路自此发生了改变。
    1993年,时任省文研所所长的郑绍宗带队来到下八里,省文研所主持,张家口市文物管理所、宣化区文保所参与,针对下八里辽壁画墓群更大规模的主动性考古探测和发掘开始了,当年便又有4座辽代壁画墓被发现。
    因为规模大、壁画保存程度好、出土器物丰富,1996年,宣化下八里辽壁画墓群被国务院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壁画生动展现辽代生活画卷
    从1971年张世卿墓发现至今的30余年里,在下八里村北不足2万平方米范围内,考古工作者共发掘辽墓17座,其中12座为张氏家族墓,2座为韩氏家族墓,2座为契丹贵族墓,1座为空墓,已探明但尚未发掘的辽墓还有5座。
    辽墓墓室一般建在地下4至5米处,坐北朝南,大都为砖室墓,穹隆顶,墓葬面积几十平方米不等,形制有单室、双室两类,其中12座墓室内壁和穹顶绘有壁画。
    壁画,是宣化下八里辽壁画墓群的精华所在。
    壁画共计98幅,总面积约360平方米,这样的规模,在我国辽代墓葬中独一无二。
    普通游客大多走马观花地观看壁画,但考古工作者,却要尝试寻找其内在的共性、逻辑及背后反映的辽代社会生活。这,才是壁画在考古中的价值。
    综观各个墓室的壁画内容,考古工作者发现,它们不仅题材类似,而且分布颇有规律。
    壁画题材大致分为以下几类:仪卫类、宴乐出行类、居家生活类,以及天象、建筑装饰类。仪卫人物固定出现在门扉和甬道两侧。宴乐出行内容基本绘制于墓室前室的东西两壁。备茶、备酒等居家生活场景则常出现在墓室后室。天象位于墓顶。建筑装饰图案绘于仿木结构建筑的梁柱、门拱等部位。
    我国古人早有视墓葬为死后居室的传统,辽墓通过壁画生动地反映了这一点。
    “在双室墓中,前室偏‘动’,多是大幅散乐、出行、茶道图,气氛渲染得很热烈,供死者休闲娱乐。后室偏‘静’,以侍者备茶、备酒、备经、挑灯等日常生活画面为主,营造出一个氛围宁静的私人空间。”刘海文分析。
    虽然宣化辽墓的墓主人主要是一般的官僚、地主阶层,墓葬级别、规模与辽代上层贵族相差悬殊,但墓葬在建筑空间上,同样是“前堂后寝”的功能布局。
    在辽代后期,佛教取代契丹传统的萨满教,成为王朝的主流宗教。墓志记载,张氏家族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壁画中也反映出了,在墓主人的居家生活中,佛事活动占有着重要地位。
    “后室壁画常出现的备经、备茶、挑灯图,都多少与墓主人佛事活动有联系。”
    刘海文根据壁画构想出一幅动态影像:画面从6号墓的备茶图切入,两个茶童正在碾茶,一个茶童扇火煮汤,另外三名侍者执壶、托盏准备为主人送茶。紧接着,画面转到2号墓的备经图,屋里桌上放着经盒、香炉和花瓶,这时一名侍女开门端盘进屋了,盘上放着茶盏,为诵经口渴的主人来送茶。再切换到3号墓的挑灯图,此时夜已深了,一名女侍者全神贯注给灯添油、挑拨灯芯,为虔诚诵经的主人点亮油灯。
    更有趣的是,在所有壁画中,都只描绘了忙碌的侍者,而作为服务对象的墓主人,却从未在壁画中出现过。“这种虚实结合的绘画表现手法,反而把墓主人的身份和地位衬托得更为尊贵。”刘海文说。
    参观时,许多游客都生出共同的惊奇和疑惑:历经近千年,这些壁画为何还能光艳如新呢?
    “矿物颜料。”刘海文说,这就是辽墓壁画千年不褪色的秘密。
    “矿物颜料相比于现在的化学颜料稳定性高,受外界温度、湿度变化影响小,是当时最高级的颜料。”刘海文说。今天,甘肃敦煌莫高窟的壁画,西藏的唐卡,都是用朱砂、石黄、石青等各色矿物颜料绘制而成。
    细心的游客还会注意到,许多题材中的人物似乎是一个模子画出来的,服饰、道具、动作、表情都一模一样。比如1号墓和5号墓中的散乐图,虽然场面一大一小,但5号墓中5个乐人,姿态和手中乐器都能在1号墓中找到确切的对应。
    刘海文解释,在当时,很可能有专门绘制墓室壁画的画工班子,画工班的师父和徒弟几十年都使用同一本画稿绘制壁画,只是在具体操作中,根据墓葬的实际需要,对原画稿做不同程度的增减和修改。
    宣化辽墓壁画面积大、保存完好、题材多样、绘制精美,而且,备茶图、备经图等题材在前世墓葬中极为罕见。“辽代地下艺术画廊”,这样的赞誉,宣化下八里辽壁画墓群当之无愧。
    辽墓还原碰撞融合的历史图景
    宣化,地处草原与农耕文明交界地带,辽代这里是西京道归化州的州府所在。独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这里的人们在生活的各个层面,都经历着契丹文化与汉文化的碰撞交融。
    流行于辽代晚期的独特葬俗——真容偶像,就是在这种交融碰撞中产生的。
    2016年6月,国家博物馆、湖北博物馆、宁夏博物馆和河北省文物保护中心的文保专家来到宣化区文保所,他们要共同研究修复两件国家一级文物,真容偶像。
    1998年,在刘海文主持的宣化下八里辽壁画墓群2区1号墓(辽契丹贵族夫妻合葬墓)的考古发掘中,考古工作者在墓室同时发现了一具身罩铜丝网络的契丹男性尸骨和两具木雕偶像。
    “两具偶像都用柏木雕刻,全身原木色,面部雕凿出五官,其中一具额头和眼角有皱纹,面部显得苍老凝重,是一个老年女性形象。另一具是个年轻容貌的女子形象,偶像面部丰圆,脸颊和下颚的肌肉饱满。”刘海文回忆说。
    老年偶像通高1.46米,年轻女子通高1.48米,两具偶像全身均由17个部件组成,关节用插榫、转轴连接,可以摆动、弯曲、转向,脸、手部涂有近似肤色的彩绘,从面部看,都具有汉族人的特征。
    以木偶作为陪葬品,类似这两件偶像的文物,刘海文从未见过。
    进一步观察,刘海文很快发现,老年木偶腹部有接缝,轻轻敲击,腹部竟然发出“咚咚”的空响。打开腹部的木盖,刘海文发现被掏空的腹部藏有骨灰,骨灰用棉花包裹着,用竹签嵌入固定。
    刘海文的疑问迎刃而解,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尽管辽不鼓励契丹人与汉人通婚,但到了晚期,通婚已较为普遍,这个契丹男性与汉族女性的合葬墓,就是两族通婚的真实写照。”
    墓主人身罩铜丝网络,这样的葬制此前在辽墓中发现过30余例,且主要在契丹人墓葬中,这不免让人想到契丹与汉文化交流融合中丧俗制度的改变。
    “契丹早期丧葬形式十分简单,就是树葬,但辽王朝建立以后,契丹逐渐改用汉人的墓葬形式。”刘海文说,编制金丝、银丝、铜丝网络套在死者身上的形式,在辽墓考古中均有发现。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汉朝贵族中曾流行的金缕、银缕、铜缕玉衣下葬的制度。
    在丧葬制度上,契丹吸纳了汉的诸多理念,在饮茶风俗上,契丹也深受唐宋饮茶时尚的影响。
    不过即便是以饮茶为风尚的唐宋时期,其墓葬中也少见茶题材的壁画。在地处北方、不产茶的大辽,为何墓葬中多次出现茶的身影呢?
    “茶主要是通过契丹与北宋的边境贸易获得的,因为它可帮助经常食肉的契丹人解腻,又有助于佛事活动中的禅定,茶在辽是和盐一样珍贵的东西。”刘海文解释说。
    而且茶叶的贸易并没有到辽终止,在当时一条从张家口至库伦(今蒙古乌兰巴托)并向北一直延伸到俄罗斯恰克图及欧亚大陆的商道上,茶叶为其中重要的国际贸易产品,这条商道就是著名的“张库大道”。
    今天,在俄语和英语世界中,指称“中国”的早期词汇就是从“契丹”的发音而来,比如俄语中目前为止仍称“中国”为KиTaй。
    在张世卿墓后室墓顶发现、曾轰动一时的天文图,也是大辽王朝进行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实物。
    天文图将中国传统二十八宿记星法与西方古巴比伦黄道十二宫融合到一起。西方古巴比伦黄道十二宫就是今天十二星座的前身,虽然在隋唐以后的古籍中已有记载,但出现在辽墓壁画中,且图像被中国化,在我国天文史上还是首次发现。
    “想想看,当时的辽代人既研究二十八宿,盘算着苍龙、白虎、朱雀、玄武的方位,又比对着天上的星象,寻找金牛宫、双子宫、巨蟹宫、狮子宫等十二宫的位置,这该是一幅多么有趣的画面。”刘海文说。
    宣化辽墓一幅幅壁画、一件件文物,从多个侧面反映了辽代社会经济、文化、宗教和民族融合,从中我们可以隐约望见近千年前,那个曾驰骋东北亚二百余年、兼容并包的北方王朝。
    图片均由宣化区文物保管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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