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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17年,村上仍对被人说成“色情作家”这点耿耿于怀


    关键词:林少华 村上春树
    
    上次谈的是我和《挪威的森林》,即我翻译这本书的缘起和过程。无须说,没有原著就没有翻译,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么,这次就谈谈原著:村上春树和《挪威的森林》,也算是“林林总总”专栏的开栏之作。顺便奉告,“林林总总”这个专栏名称是责任编辑一拍脑门拍出来的。巧用拙姓,又为内容大开方便之门,让我欣然有顷。不过老实说来,较之“林林总总”,我欣然的更是“林总”之称。遗憾的是这不属于责编的责任范围——人生总有遗憾,或者莫如说,遗憾是我、我们的人生如影随形的一部分。换言之,若将遗憾从人生中剔除,人生本身即土崩瓦解。
    言归正传。村上是小说家,小说家当然要写故事,把故事写成书。2017年,村上以访谈形式出了一本谈如何写小说、写故事的书:《猫头鹰在黄昏起飞》(拙译2019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他在书中这样说道:“我也看了数量相当不少的书,但真正好的故事意外之少。出的书虽然铺天盖地,可是一个人一生当中遇到的真正精彩的故事、能扑入心灵深处的小说,我觉得为数不多。”差不多同样意思的话,后来他又说了一遍:“在我看来,人生中真正值得信赖的或深有感触的作品,某种程度上数量是有限的……无论写小说还是不写小说的人,都觉得对自己真正有重要意义的小说,一生当中不外乎五六本。再多也就十来本吧!而归根结底,那类少数作品成了我们的精神筋骨(backbone)。”
    这五六本以至十来本,就当代外国文学来说,可能有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有欧内斯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永别了,武器》,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可能有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以及J.D.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除此以外,作为大概率,应该有村上春树一本,那就是《挪威的森林》。迄今总发行量已超过600万册。一般认为平均每本书有4个读者。这样,这本小说的读者数量就有2500万左右。如果加上1989年至2000年之间漓江版《挪威的森林》,可能逼近3000万。以致村上春树或《挪威的森林》成了一种文体符号、文化现象。尤其耐人寻味的是,这一现象主要发生在文学日益被边缘化的时代——不妨断言,即使在这个声像信息劈头盖脸弥天盈地的互联网时代,小说这一文学样式、文学这一艺术形式仍然具有无可替代的优势,仍是一种无法轻易告别的了不起的武器,既可以承受生活之重,又可以承受生命之轻。至少,眼下任何一种声像形式都不可能如《挪威的森林》这样把无数微茫的情绪升华到审美层次。同名电影不少人都看过吧?作为小说版的译者,我可是看得险些睡了过去。原因无他,白纸黑字的魅力!文学的魅力!
    白纸黑字版《挪威的森林》,读的人这么多,自然疑问也多。读者来信也好,网上跟帖也好,每每有人问我渡边君是不是就是村上本人?绿子是不是就是村上夫人?以及性与爱、爱与死、死与生等许许多多,林林总总。可我毕竟是译者,回答起来深感捉襟见肘,所以今天请作者本尊、请村上“出山”直接回答。
    1949年出生的村上,于1986年写这部小说,年龄恰好就是《挪威的森林》男主人公的年龄——“三十七岁的我那时坐在波音747客机的座位上”。难怪有读者说这部小说有村上自传色彩。村上本人也不完全回避,在后记中坦率承认“这部小说具有极重的个人性质……属于个人性质的小说”。后来一位名叫柴田元幸的东京大学教授问书中主人公和他有没有重合部分的时候,村上也说“那样的部分我想是有的”。但又马上强调:“那终归只是一个视点。因为主人公是第一人称,所以需要有相应的‘感情移入’,在某种程度上。这样,我的嗜好也好想法也好直接融入其中的情况也是有的。不过就拿小说里出现的‘料理’来说吧,较之我的喜好,不如说游戏成分更多些……这些细小地方,读者如果一一信以为真可就糟了。”再比如音乐,“我个人向来不怎么喜欢‘披头士’。倒也不是说讨厌,听还是听的。不过一定程度上的确是和自己相重合的。另外,也有的融入主人公以外的其他人物身上。”例如永泽这个人物身上,村上就承认多少有自身的投影。“因为我在某种程度上也存在那种极端部分。”还说永泽在道德意义上破产了,跌落了。而这也让他对永泽的性格怀有兴趣。“这是因为我亲眼看到有人在现实生活中跌落。还有,在某种意义上,自己也是个差点儿跌落的人。人生这东西到处是又黑又深的地洞。我觉得那种恐惧感无论谁都是有的……所以,他们——那些人——的存在之中也有我自身的存在,可那不就是我;我也存在于作为主人公的‘我’之中,但那不过是一个选项罢了,正如我本身也不过是一个选项。”
    这意味着,不仅渡边君有村上的影子,永泽身上也不无其“个人性质”。若村上本人不说,我们恐怕都始料未及。至于村上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就是渡边君,村上始终避而未答。不过据村上的朋友“揭发”,他的夫人村上阳子即绿子的原型。一来村上阳子的确毕业于基督教系统的大学,二来村上本人也说他和夫人正式确定关系费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两人原先都有相处的对象——这也和小说情节相似——很难一下子甩掉。说起来,我倒是见了村上两次,但因为见的地方不是他家,而是在位于东京城中心的村上事务所,所以没能见到村上夫人。看照片,无论长相还是气质,倒是都和想象中的绿子有几分相像。不过更让我浮想联翩的,是刚一见面村上就介绍给我的两个年轻女助手——村上特意说不是女秘书,是女助手——她俩让我当即想起《1973年的弹子球》中和“我”共同生活的双胞胎姐妹208、209。顺便说一句题外话,女秘书和女助手能有多大区别呢?反正我是区别不了。
    关于性与死,村上十几年后在“创作谈”中这样谈道:“写《挪威的森林》时我要做的事有三件。一是以彻底的现实主义文体来写;二是彻底写性和死;三是彻底消除《且听风吟》那本小说含有的处女作式羞赧,即把‘反羞赧’推上前台。”在另一篇文章中村上毫不“羞赧”地就此写道:“在《且听见吟》中我遵循一个原则,就是不写性与死。后来想全部推翻,想放开手脚来写性与死。彻底地写,写够写腻为止。”直到2017年,村上仍对被人说成“色情作家”这点耿耿于怀。只是语气没那么激动了,笑道“现在也差不多还是不好意思”。
    至于不少人感到困惑的书名,村上说直到要交稿时还是另一个书名。“当然,‘挪威的森林’这个书名作为选项一直存在。但因为过于贴切了,作为我是想极力避免的。而且直接挪用披头士乐曲名称这点也让我有所抵触。毕竟那一代人的气味沾得太多了。但另一方面,‘挪威的森林’这一说法又总是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而其他任何书名都同作品两相乖离。最后在不告知‘挪威的森林’这个书名的情况下叫老婆读,之后问她什么书名好。她说‘挪威的森林’好,于是书名就此尘埃落定。”
    这部小说在日本卖了多少呢?出版7年后的2004年上下册加起来卖了826万册,2009年超过1000万册,创日本小说单行本印行记录。
    书卖得这么多,一来财源滚滚,二来声名赫赫,村上理应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吧?然而实情并非如此。村上2015年接受女作家川上未映子提问时仍在感叹:“迄今为止漫长时间里,我一直觉得自己被世间所有人讨厌。不是说谎,真的。”对方问他《挪威的森林》以后也情况依然?村上答道:“一直是,或者莫如说《挪威的森林》以后变本加厉啊!正因为那让我心烦,才离开日本去国外生活……”去国外(希腊、罗马)生活期间,村上写了一本名为《远方的鼓声》的随笔集。
    他在书中颇为详细地写了《挪威的森林》畅销后的心情:“说起来甚是匪夷所思,小说卖出十万册时,我感到自己似乎为许多人喜爱、喜欢和支持;而当《挪威的森林》卖到一百几十万册时,我因此觉得自己变得异常孤独,并且为许多人憎恨和讨厌。什么原因呢?表面上看好像一切都顺顺利利,但实际上对我是精神上最艰难的阶段。发生了几桩讨厌的事、无聊的事,使得自己的心像掉进了冰窖。现在回头看才明白过来——说到底,自己怕是不适合处于那样的立场的。不是那样的性格,恐怕也不是那块料。
    那一时期我心力交瘁,老婆病了一场。我没心思写文章。从夏威夷回来,整个夏天一直在搞翻译。自己的文章写不出,但翻译还是可以做的。一字一句翻译别人的小说,对于自己不妨说是一种治疗行为,这也是我搞翻译的一个缘由。”
    村上将“冰窖”遭遇归因于自己不适合成名。“有人适合成名有人不适合。痛快说来,我完全不适合。为此欢欣鼓舞的时候一次也没有。”(《猫头鹰在黄昏起飞》)。
    喏,你看,村上的人生也大为不易。本以为《挪威的森林》“爆卖”式畅销将他的人生之舟推向莺歌燕舞的顶峰,实则跌入了凄风苦雨的谷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看来不单中国,日本情形也彼此彼此。“木秀于林”的林即便是“挪威的森林”,那也无由幸免。可以说,这既是人生得失的一种“能量守衡”,又是人性中未必光彩的一面所使然。用日本人的说法,即“名人税”,名人必交的“税”——成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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