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草原》的写作，源自于一次聆听。
    “空中草原”，从名字上而言，是虚幻的诗意存在，但从现实角度而言，确实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存在。所谓“空中草原”，就是在山顶的一块平坦宽阔的高山牧场，因为这样的草场在高山之巅，给人一种悬浮于空中的感觉，因此便被称为“空中草原”。
    十多年前和朋友们去看一个“空中草原”，爬过一段很陡的坡路，中间甚至还经过一段悬崖，然后进入一片密实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树林，本以为要去的地方远在天边，不料走出树林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眼就看见了大家一路念叨的空中草原。那个草原很大，从眼前一直斜跨向远处的山巅，到了山颠又顺势而下，向另一方向蔓延而去。慢慢吃草的羊群，撞到人的双腿也不避让，似乎这是它们的领地，不容许外来者轻易进入，更不容许发生侵犯它们利益的事情。还有那些牛，或低头吃草或扬头凝望雪处的雪山，对接近它们的人置之不理。
    我们绕过牛羊行之不远，就见到了一户在空中草原扎下毡房的牧民。毡房旁边有一个马桩子，想必主人每天骑马出去放牧。毡房顶有一个冒着蓝烟的烟囱，新疆早晚温差大，毡房内到了晚上烧起炉子，一整夜便会好过一点。这户人家有一大两小三个人，大人是妈妈，两小是十多岁的男孩和女孩，本以为是哥哥和妹妹，不料却是双胞胎。大家都爬山爬累了，便坐在他们毡房前休息，双胞胎兄妹很快就烧好了奶茶，每个人喝完一碗缓解了疲惫，于是便与他们一家人闲聊起来。那位女主人很健谈，大家无意间说到狼与羊，狼与人的关系，也就是常见的狼吃羊，人恨狼，人打狼的关系，不料女主人却摇摇头说，事情没那么简单，狼和羊的关系，还有狼和人的关系，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于是在那个微风轻拂、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坐在那里聆听了一系列发生在空中草原的狼故事，亦不知不觉有了一次接近神遇般的体验，好像有人在山巅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你到达后无私地赐予你。
    女主人很有文艺范儿，所以她的讲述很有小说腔调。譬如她说，牧民对狼抱有感激之情。在春天，黄羊和兔子总是先于牛羊进入牧场，刚发芽的青草被它们啃食。兔子吃草像镰刀割麦一样，而黄羊吃饱后喜欢蹦跳，青草会受到二次践踏，在当年很难恢复。牧民为此常说，每年最让人头疼的并不是狼，而是兔子贪婪的牙齿，还有黄羊不老实的蹄子。在这个季节，狼会把黄羊和兔子作为捕食对象，会对它们起到驱赶作用，让草原避免被啃食和践踏。
    小说应该如何构思？很多人的经验是，先有一个打动小说家的细节，由此展开想象，进而虚构一个完整的故事。女主人像沉浸于写作的小说家一样，娓娓道出她所知道的故事。譬如她说，狼在草原上奔跑时，嘴里会呼出一种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散布到草原上，牛、羊和马等牲畜闻到后，会精神振奋，提高免疫力。牧民对这一现象给出这样的说法：狼的消化能力强，加之又经常处于饥饿之中，所以它们的呼吸系统从不感染，呼出的气息干净醇正。牧民每年进入牧场后，会对牛羊念叨一句：嘴长在自己身上，草长在牧场上，你们在这一年里闻着狼的美妙气息，好好吃草吧。
    小说或者小说家，就需要这样的细节。那天的所有人，都不知不觉被女主人带入了特殊的“故事”中，急切地想听到她讲述更有意思的细节。她在不知不觉间会讲述某种文化，她说，有牧民发现，如果羊群中有一只羊得病，它呼出的气息会被狼闻到，它们断定得病的羊易于捕获，会想尽办法把它们咬死吃掉。狼的这一举动，可防止羊群传染疾病，可谓是功不可没。牧民由此受到启发，在入冬后会把那些膘情不佳，没有把握过冬的马宰杀，储备成过冬肉食。同时，他们也会把无法过冬的羊，在秋末或宰杀，或用“以物换茶”方式换取黑砖茶。她说，牧民认为狼是长生天派来的天狗，专门来保护草原，调解草原上的动物生存。以前，狼对着天空长嗥几声，不属于草原的动物就会自觉离去。而现在因为缺少狼的驱赶调解，动物的生存失去平衡，导致草原上牲畜混乱，经常出现难以预料的畜灾。
    她说，狼对人亦有友爱。有一位牧民被狼群围住，他一急之下对着狼群唱起了歌，狼群停止了对他的围攻。他发现唱歌的方法有用，遂一首又一首地唱，狼群一直在听，直到他唱得噪音喑哑，狼群才转身走了。另有一位女人，被一只狼逼到悬崖边，吓得哭了起来。狼看见她在哭，起初默然，后也凄然流下了泪水。那女人在哭，狼也哭。狼哭过一阵后，默默转身离去。
    那天的聆听无比幸福，女主人令人沉迷的叙述，已经犹如小说“讲故事”一样，在遵循某种渠道暗自涌动。女主人讲述的故事都发生在空中草原，不由得让人感慨，虚实变幻的空中草原，除了地理结构颇为特殊外，所发生的故事也同样奇特。聆听完女主人的讲述后，我想起哈萨克族有一种向猎人索要猎物的习俗。人们在路上碰到打猎归来的猎人，虽然彼此陌生，但人们会向猎人索要猎物。猎物属于草原上的每一个人，猎人是代表大家前去领取的，可尽管索要。猎人不会拒绝陌生人的索要，会很大方地将猎物赠予对方。多少年来，猎人们自觉遵守这一习俗，并坚信给陌生人赠予猎物，会得到神的保佑，因为陌生代表意想不到的福祉。第二次听到这个习俗时，了解到更具体的细节——猎人在打猎返回时，会在马鞍上画上线，并将猎物挂在画线处，表明此猎物是可以赠予的，陌生人可尽管索要。猎人对陌生人慷慨赠予，仍然是对福祉的期待。
    我一直为那些动人的狼故事而感慨，亦为“空中草原”的诗意存在而心动，更认为我如果写小说，就应该是向猎人索要猎物的陌生人。新疆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尤其在不知不觉就会听到很多狼故事，让你觉得心里装满了有关狼的情节和细节，并为如何虚构和叙述而坐卧不安。经历了那次聆听后，那些挥之不去久久影响我的狼故事，犹如被烧开的水一样慢慢沸腾，于是就写下了这部中篇小说。
    我期待这是一部有关救赎的小说，人打狼是出于欲望，但欲望在一定程度上会压倒或蒙蔽人的敬畏之心。其实，人和狼都是天地的孩子，冥冥之中被苍穹的眼睛注视，最后都会在大自然的永恒法则中回归。万物之外有可敬畏的神秘力量存在，只有人与自然和解，人学会低下头看大地，心灵才会懂得敬畏，行走才会更加轻松。
    经由那一场空中草原的聆听，我至今仍坚信，这个世界的丰富，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有很多小说其实在等待我们，如何与它相遇，可能只有那些神示的劳动者，会在幸运一刻抓住一闪即逝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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