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王忆行走的方式。在这样的行走中,她负芒披苇、长风破浪,成为“一个完整身心合一的我”。读王忆的小说,你不会觉得身体是一种拘囿,而是一次次让想象力飞扬的媒介,是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自信。在阅读这部《夏日秋千》的过程中,那种鲜活的少年形象,那些被准确捕捉到的成长中难以放下的时刻,让我们看到,那些生命的碎片如何聚拢成平凡的样子,那些作为本能的爱如何让一个人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 或许,有人会认为这部小说谈论的是二孩家庭问题,但我们首先应该意识到,作为姐姐的林东东是一个腿脚不便的人,这种强调,我以为并非仅仅是一种叙事策略,而是在王忆的写作中,她的目光始终关注的是这种身体的障碍如何突围,进而创造新的自我,并在孤独、敏感中始终保持向上的状态。因为,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没有比身体上天生的障碍更大的事件,从一开始,林冬冬的梦就是残缺的,但是这种残缺所带来的惊异感,在父母爱的包裹中,渐渐被一种归属感所取代,从小说中,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尽管生而不幸,但那种家庭温暖让她与自己达成了和解而获得了自我认同,即除却身体的障碍之外,生活依旧是值得期待的,期待与世界建立一种内在的关联,从获得一种与寻常人一样的教益。 随着弟弟林好好的到来,很明显,这种寻求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弟弟仿佛一面镜子或是类似于拉康说的一种中介物,尽管这种他者的形象也不尽完美,却让林东东看清了自己的全部的缺陷,当然,这种缺陷不无因为对照而被放大,“我”就像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这种焦虑在小说的第一章《他叫好好,她是姐姐》中表现为一种命运的不公,林冬冬全部的埋怨与坏情绪,都在默默地反抗这种不公,因为事实上,她不能预见自己的缺陷,作为一个被迫卷入的敏感的无辜者,弟弟的一切都是一种刺激,由此我们也看到了姐姐内心最初的挣扎。我们发现王忆在描写这种姐/弟对照的时候,无意于分析姐/弟在家庭中的真实位置,而是极为细腻地勾勒出一个身体缺陷者的内心形象,林冬冬让我想起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沉默的“我”在自我疗救。借用德勒兹的生成理论,我们可以说“生成-姐姐”。这种生成,让小说原初的某种自传性质让渡为虚构,从而保留了想象力与真实感。 长期以来,我们已经习惯被小说中廉价的共鸣所打动,通过所谓的客观描写让读者感同身受,而生成是同时向两个方向运动和拉伸,一如德勒兹所言,“良知证实在一切事物中都有一个可确定的感觉或方向;但悖论证实的是同时出现的感觉或方向。”这部小说写到了姐弟俩不同的成长道路,但小说所关注的并非他们各自身上的特别价值,而是在这样的成长过程中,他们如何以自身特有的方式对各种问题加以解决,进而与他者产生真正的共鸣。因而,小说感动我们的并非是一种过来人的经验,而是被其中的诸种差异所捕获,在内心生成出事件之外的“第三者”形象。我们发现,一方面,“作为同样是孩子的身份,在父母面前都是任性的”,另一方面,他们又在不断地寻找适应彼此的生活方式,这也是两个不同的生命个体渐渐成为一家人的过程,尽管其间经历了种种现实的隐忍、顾虑、犹疑与挣扎,但最终“我”成为了“我们”。 这部小说以细腻的手法写出了家庭生活的真实感,比如林好好刚出生不久,父母对待姐弟俩的不同态度,这种态度是在无意间流露出的,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当弟弟的脑门无意中被姐姐的牙齿磕到,父母那种急赤白脸不明所以的询问,它如此真实,以至于我们立刻感到了某种新秩序的诞生,但这并不是家庭等级划分,因为林冬冬的父母并未刻意以对弟弟更多的爱而造成对她的漠视,然而,当一个健全的孩子降临,父母那种战战兢兢的紧张感,无形中也会造成对姐姐的压迫,同时,父母的爱也会面临一种微妙的两难局面,这不是他们刻意要在姐弟中间选择一方,而是人性中最真实的反应。这种真实尤其表现在奶奶的态度上,她对孙子的赞美让一心想要接受这种家庭新秩序的姐姐一再产生违和感,不过,我们看到,善良的林冬冬一次次在为这样那样的事感到不满与内疚的同时,也在一遍遍地理解和体谅这个不完满的世界。 这种理解和体谅也让林冬冬逐渐意识到,她与弟弟其实是殊途同归的一类人。尽管林好好是活蹦乱跳的健全之人,却在最需要父母关爱的幼年,面对长期的分离,无论姑父姑母如何悉心照料,也不能取代舐犊之爱。而当林好好能够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他已经错把姑父姑母当做亲生父母了。这种撕裂感在一个孩子身上表现得特别残忍,林好好虽未困在轮椅之上,却陷入了亲情的无所适从之中。此时,我们看到王忆对细节的把控是如此娴熟,她并未直接去描写林好好的哭闹,而是写他对待玩具的态度,他猛烈地敲打小花鼓,甚至砸出了一个洞,继而踢了几脚。一个孩子全部的不安与委屈,也便流淌于他对待心爱之物的态度之中了。我觉得这种细节的考究,也在考量一个作家写作长篇小说时的编织能力,因为并非所有的细节都能够汇聚成小说,唯有经过虚构之网过滤之后的碎片,才有可能成为小说的聚合物。 这些日常碎片的凝结使得林家姐弟仿佛两个可以互读又不断自剖的文本,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呈现出不同的阐释。于林冬冬而言,身体始终是一个行动的障碍,我想起柏拉图的《斐多》,在论及身体与灵魂的关系时,柏拉图偏重智慧与真理,人应该超越身体,而于林冬冬而言,身体就是必须要跨越的灵魂负累,“每一个生命降临并不是为谁而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是为自己而来,不是背负着某种重托过活。”尽管身体不便,但她以知性的力量和工作,实现了对身体障碍的超越,网络写作让她获得了存在的价值,也逐渐实现了精神的独立与自信,另一方面,在承担起照看弟弟的责任中,她也加深了对林好好的理解乃至同情。 她发现那个曾令她既爱又妒的弟弟,必须承担一个健全人的全部成长压力,比如沉重的课业负担,业余时间要学钢琴,在由孩子构成的社会中,也会被人欺负。成长是谜团,也是考验。这是一个人独自练习生活的时候,就像那篇考试时没有写完的作文必须要林好好写完,这个过程让我想到,在与那些成长中必然会遭遇到的困难的对抗中,年少的生命因为单纯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坚强的力量,也许,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姐弟俩是弱小的,但是总有源源不断的生活琐事,让他们可以拥有足够的力量搭建起一座完整的桥—穿过它就能够迈向更广阔的未来。这样的叙事需要极大的耐性和观察生活的能力,我们发现,整部小说的叙述始终具有鲜明的在场感,那些涓涓细流,娓娓道来,尽管来自于虚构,却让人感觉生活比现实本身还要真实。而今看来,林好好的童年其实是一种失乐园,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般美好,这样的童年并非曾经拥有后来失去,而是如林冬冬身体的障碍那般,失去先于拥有,因此,姐弟俩那些相依相伴的片段如此重要,是它们构成了那个并不完整却足以慰藉彼此的成长岁月。 当我们透过姐姐林冬冬的目光,看到那些散落在成长背隙里的回忆,渐渐从当初的对抗变得温情脉脉,林冬冬也从原来的观察者,成为一个“为姐则刚”的记录者,细致地写下林好好生命中的那些沉淀物。林冬冬其实已经把自己的生命投影在弟弟身上,用自己行动的不便换取停留在弟弟身上时间的斑纹。这样守候是琐屑的、有时甚至是困难的,但是弟弟已经成为姐姐生命中的一部分,看着那张可爱的脸在时间的推移中变得更加生动具体,这种姿态和意识,也让姐姐藉由弟弟的成长重新走向生活,一个健全人的生活。这种相互的映射,仿佛生命的叠影,完成了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存在—那个身体落败的少女终于拥有了一个新的生命。 王忆的这部小说,让我想到写作是生命的契约,它既在想象力之中,也在想象力之外。林冬冬和林好好独自面对生活的那些坚守的瞬间,让人觉得人生清苦但人间值得,那些令生命逐渐壮大的无数日常,那些成长的律动与呼吸,在写作中全部悄然浮现。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必须无比坦诚地面对生命,唯有根植于生命本身的写作,那些的虚构、描摹、雕刻、记录才有意义,才会具有永恒的生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