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现代主义洗礼之后,越来越多的中国当代作家意识到:认识不到生命的深渊性,是谓浅薄;但无法超越生命的深渊性,则将导致思想和写作的沉沦。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触及主体自我救赎与生命重建这一主题。伍华星的《入刀山》正是这样的作品。 台风“悟空”(这个名字也是意味深长)来袭,将“我”工作的工厂摧毁,使“我”失业,陷于困顿。“我”忆起阿嫲临终的嘱托,决定踏上归途,去福祉院看望“阿弟”。这个“阿弟”,却是“我”同父异母的阿姐。为了好生养,阿嫲从小叫“我”阿妹,叫阿姐为阿弟。这里有深意存焉。我们都寄居在不能自主的名字、性别和命运的屋檐下。尤其讽刺的是,“我们”既无法选择自己的性别,也无法选择别人如何命名“我们”的性别。阿嫲是待“我们”极好的亲人,她刻意的性别误认是善意的。但越是善意,就越显出“我们”命运的非自主性。“我”命途多舛,“阿弟”则更加坎坷:自杀过,砍伤过父亲、阿嫲;偷偷骑父亲的摩托车带“我”去游泳并险铸大错。“阿弟”开始不吃不喝,渐渐语无伦次,终于被父亲送进福祉院。参加工作后,“我”已五年未见“阿弟”。小说将如何去写这样一场见面?一个陷入困境者,与一个处于更深困境者的相遇。我们不禁好奇。 福祉院在山中,所以看望“阿弟”就是入山,这似是题目“入刀山”的呼应。中国多个少数民族有“上刀山”的民俗,这里的“入刀山”所指又为何?读下去,就发现,小说既写入山,也写出山——“我”和“阿弟”及其福祉院朋友的一场亦真亦幻的奇幻之旅。在福祉院的第二天,护士俱已离去,“我”来与“阿弟”告别。“阿弟”说今日要和波鞋阿哥、笑面人一起出山。在他们的邀请下,“我”决定与他们一起出走。我们从院内的隐形门出去,在山羊的探路下穿过山岩,去到省城(这里似暗示着“出山”之旅的超现实性)。这场“出山”之旅,也是一场生命重建和精神疗愈之旅。 在城里,他们走隧道,过白面女人街,吃大排档,看舢板和江水,来到了妙妙发廊,又在砂糖橘(“我”的朋友,从前的发廊小妹,现已承下妙妙发廊)带领下参观戏院。在戏院天台的小屋,我们动手制作巨大光幕。我们看了狐狸人,仿佛进入另一世界。不一会儿,停电了,笑面人、波鞋阿哥称要做煲蜡去无灯点灯、无火点火。“阿弟”出钱让“我”买蜡烛。在煲蜡的过程中,我们一次次看到火苗升高然后落下,最后“阿弟”竟变成绣红蜡像,寸寸皴裂开,蜕去一层皮。这番描写处处暗示着其幻想性或超现实性。“阿弟”蜡像蜕皮的细节,更典型地暗示了主体重建的主题。“我”送他们回福祉院。一路上,他们齐齐睡去、吃药,“我”不知他们是真懵还是装傻,只觉他们是小小战士。几日后,梅阿姐发短信感谢“我”带他们去修行,并言认那洞天过去,从这福地行来。此后,想到他们,“我”就心口发热,温暖、喜悦。实则,“我”也被他们所感动、启示和疗愈。 小说颇有玄机和隐喻之处在于:入山实是出山。这里暗示着,并没有一个现成的福祉之山等着你去投寄,你仍需出山。或者说,福祉山中人,需去入人世间的刀山,去褪一层皮,去重建一个“我”。困顿中的人,仍需有这样的勇气。 事实上,“出山”在南方方言中指死者出殡。小说中正是用“出山”写阿嫲往生。“阿嫲在一个酷暑天往了生。出山那日,天口实在辣毒,以至宾客都能看见她身体飘出水雾蒸汽。”这里以蒸汽暗示往生者的魂灵远逝,进入另一种生命态。往生叫“出山”,那在世不是“入山”又是什么?且入的不是什么幽林青山,而是酷烈人世的刀山。小说暗示着,每个人都不得不在世修行,入刀山,是另一层生命,以抵抗自然命运的无常和悲苦。《入刀山》通篇弥散着舒缓筋道的粤方言元素,这在如今本不稀奇。有意思的是,小说的主题正是从方言“出山”中引申而来。何以“出山”却是出殡之意,这是根植于方言中的生命哲学的。作者于方言,不是取其矫饰,而是取其智慧,取其根底。可见,方言在此,不是表,而是里;不是皮,而是筋骨。这是有意味的方言写作。 《入刀山》以超现实的方式完成某种生命启迪或生命重建,不由令我想起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小森阳一严厉地批评了小说对历史创伤想象性的疗愈。《入刀山》关涉的是自我创伤,而非历史创伤。重建生命意识无疑是对的,但有现实感的重建与想象性的疗愈之间,其中的尺度考验着每个写作者。青年作家伍华星也不得不面对此一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