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辽宁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的《一个人的现场:2023中国散文精选》写下这篇小序时,已是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浏览书稿目录,想到列在第三篇的《〈疼痛史〉序》的作者周涛先生一个月前猝然病逝,本打算等全稿通过终审后跟他联系的念头,就这么倏忽间从一个实实在在的期待,变成了永无机会兑现的一份空想,不由得感觉有些沧桑。 作为诗人、散文家和小说家,以致评论家的周涛,留在文本中和文坛上的姿态、形象和气度,一贯地潇洒旷达,也一贯地纵横决荡,光彩独具而又个性鲜明。30多年前,文坛内外,浮躁凌厉的阵阵热风乍起乍落,各体创作都面临呼应社会情境急剧变化的新契机和新挑战,向来低调的散文领域一时显得更加沉闷。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周涛提出了“解放散文”的主张: “一、决不按照现今的一些散文家的样子写散文,因为在我看来,他们的文学装腔作势,面目可憎。 二、现今的散文已经死了,真的散文正在将生未生之际;应该努力恢复20世纪30年代以鲁迅为代表的作家创建的散文(杂文也是散文)传统,摆脱虚假文风的影响,给散文注入活力。 三、散文是一种很好的文学形式,是一个有作为的领域,它正期待着获得新的生命。 中国有数千年的散文传统。这种最自由、最诚实的文体,总是被浮华、虚假所禁锢,因此解放散文不仅是文学的事,它必将对整个社会的文字风气产生积极有益的冲击和影响,所以解放散文是一件有社会意义的事,它对文牍主义、八股文风、假话空话、标语口号和文字图腾必将产生作用。 只有真正的文学家痛感文风虚假、世风萎靡,也只有他们有力量把一种文学形式从束缚下、从可笑的花拳绣腿下解放出来。他们的无拘无束的生命活力投向哪里,哪里就呈现出活泼泼一片生机、一片光彩! 所以我对散文只有一句话:解放散文!” 最初从《中国西部文学》杂志1990年第9期登载的一篇周涛散文研讨会纪要中披露的这番“解放散文”的宏论,对散文的现状多有恨铁不成钢的冷峻指责,同时,对于通过释放散文的文体活力来振拔文风世风的前景,却又满含热切期待。事实上,今天回望上世纪90年代文化散文、学者散文和新散文潮起潮涌、波浪竞逐的“散文热”局面,论其成型的时间点,也恰在高远的西部文坛上响起“解放散文”的号角之后。 确如周涛当年所说,我们眼前的散文,承源远流长的传统而来,随丰厚驳杂的现实而行,然后,又将奔苍茫辽阔的未来而去。每一位置身当下时代语境的散文作者和散文读者,不论自觉还是不自觉、有意还是无意、主动还是被动,都游走在传统、现实和未来的衔接地带,扮演着时间隧道里的信使和历史长河中的见证人的角色。在动态的历史脉络和神形流变中,散文的命门始终紧扣着的是不落窠臼、不拘定势的一团滚滚升腾的鲜活气。凭着这股鲜活气,像宁肯描述的那样,注定只能由作者或者读者独自沉浸其中的斟词酌句、调配想象的“一个人的现场”,也就有了关联全世界和收缩全世界的奇异力量。 30年前,我还是个刚刚准备把散文研究当成自己主攻方向的学生,看到周涛疾呼“解放散文”的报道后不久,发现新创刊的《美文》杂志上,也亮出了贾平凹召唤“大散文”的旗号。当时我的感觉是,虽然他们立论的名目和调门不太一样,但他们之所以会有这些貌似标新立异的说法,想必都是因为对散文把握现实的力道和深广度正在严重衰减的情形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以至于不得不挺身而起用力叫喊几声,哪怕矫枉过正也在所不惜。30年来,中国散文创作整体格局和整体气象的实际变化,已经可以确凿地证明,周涛的“解放散文”和贾平凹的“大散文”都是播洒在散文园地里的及时雨和清醒剂,他们的口号没有白喊、论说没有白费。 即使在新世纪第23年的散文创作收成里,我们依然能够清晰地辨认出风采各异的文本中,还是蓬蓬勃勃地流转着“解放散文”的精神气息。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