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登上中国小说学会“2022年度好小说”榜单的五部长篇小说作品,我们便可感受到,新时代的中国长篇小说,除了在长度、密度和难度上继续发力,久久为功,还逐渐呈现出崭新的风貌。古人曾云:“文以气为主”,但所谓“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更多的是指作家个人的气质;而由这五部长篇小说作品所代表的2022年度中国长篇小说创作,体现出的却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气象”,笔者斗胆将其概括为“游万仞冈峦,绘千里江山”的新时代长篇小说“气度”,它已然成为继“长度、密度、难度”之后的又一个创作维度。 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思接千载,视通古今。贾平凹的《秦岭记》以“笔记小说”而成“长篇”,凭芥子之微容纳宇宙,借志怪杂俎气吞八荒,当是这一“气度”最令人讶异也最令人折服的体现。《秦岭记》写秦岭这座混沌而磅礴的山,自然以“山”为“骨”,其间却又处处体现出“海风”“海风山骨”是贾平凹几十年来为文的精髓,也是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精神风貌的象征。同时,他借助“笔记小说”这一古老的形式描绘秦岭山间的万物生灵,将孕育在千沟万壑中的轶事传奇一一记录,于拙厚、古朴、旷远的文字中氤氲着境界开阔的汉唐气象。《秦岭记》中的若干故事,以现代思维观之,殊不可解,难以把握,唯有回归蕴含着中华民族思维方式“全息”的《山海经》、回归那部同样“海风山骨”的神秘大书,重拾一个多世纪以来在泰西文明冲击下已分崩离析、逐渐式微的属于中国人的空间观与时间观,像书中最后一则里的青年立水那样在以秦岭为缩影的天地间“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才能体会出贾平凹笔下那些摇曳生姿的神怪故事的妙处,才能拂去“遮望眼”的浮云迷雾而洞悉世界的本质。 位列本次榜单之首的《千里江山图》,无论是在近年来的长篇小说创作领域还是在作者孙甘露本人的创作生涯中,均堪称“别有根芽”。上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的领军人物,写起惊心动魄的谍战故事来居然也游刃有余,使人读之欲罢不能。难怪此“图”甫一问世,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羞惭愧不如。一部好的谍战题材作品,绝非仅凭惊险情节和英雄主义强力之“功”所带来的感官刺激就能“立得住”“传得开”“留得下”。沈从文读《史记》,曾感慨“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而《千里江山图》呈现给读者的,在“事功”之外,是孙甘露秉持着现实主义立场对历史细节的竭力还原、秉持着理想主义立场对先烈们坚定不移的革命信念的彰显,以及秉持着人性主义立场对地下工作者们身为“普通人”的情感世界的如实写照。在党组织受到国民党当局的严重破坏、中央有关领导将从上海撤离转移到瑞金这一党的历史上危急存亡的关头,以陈千里为代表的地下党员们以家国天下和民族命运为己任,前赴后继献身于打通秘密交通线的悲壮使命。在此过程中,忠诚与背叛同在,阴谋与爱情共存,这些充满理想情怀的青年人除了义无反顾地为了信仰而牺牲,还要凭借智慧和勇气同打入组织内部的国民党特务展开斗争。因此,《千里江山图》又是一次“有情”与“智性”交织的写作。这种融汇“事功”“有情”与“智性”的写作,澄明而有大气魄,只有凭借作者的一腔浩然之气贯串始终,方能驾驭。 近些年来,我们读到了太多的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题材的长篇小说,情节的疑似雷同和情感的异常充沛难免会带来审美疲劳。就在这个时候,付秀莹的《野望》出现了。从“小寒”起笔,至“冬至”终结,全书二十四章按照二十四节气的顺序展开叙事,时间(一年)、地点(一个村庄“芳村”)、主题(农村日常生活)的“三一律”,以及《红楼梦》式的人物塑造手法、世情小说启发下的情节安排,似乎处处凸显着《野望》的“古典主义”气质;然而,在作者的精心安排下,全书却又处处涌动着变动的激情:“时间”上由传统的循环观念转为持续前行的“新时代”;“地点”由闭塞的乡村扩展到整个华北平原乃至更阔大的“世界”;更令人阅后难忘的是“主题”的跃迁,在看似琐碎的日常生活之下,难掩时代巨变的悸动,一代新人在田间地头、在锅灶之间、在村庄里婚丧嫁娶的吹打乐声中渐渐蜕变。正如书名“野望”所暗示的,这是华北平原充满了希望的田野,这是孕育在田野之上的无尽希望。 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本次上榜的五部作品,除了《野望》聚焦当下的生活,其他四部作品都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的目光投向或近或远的历史。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当下的长篇小说创作,需要依靠中国文化的重“史”传统、借助“文史互鉴”的经验来注入悠长气韵。厚圃的《拖神》书写清末潮汕地区的族群记忆,以现实与魔幻交织的艺术手法,彰显充沛浓郁的开拓进取意志、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平民情感、至死不渝寻找“大同世界”和“乐土”的理想主义情怀,以及面对殖民者的侵略时血荐轩辕的斗争精神。小说既可以看作一部风格独特的潮汕平原“创业史”,又以其绵密扎实的风俗风情描写建构起一部潮汕文化的百科全书。叶弥的《不老》则将时间设置于1978年10至11月之间的25天内,亦即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夕。在重大变革即将到来的历史背景下,孔燕妮这位亲身经历了新中国若干重大历史事件的极富个性的女性,深切地体会到了涌动于全社会的种种明浪暗潮。孔燕妮热爱但不耽于世俗生活,大胆追求物质却又不沉溺其中,与一段时间以来弥漫于长篇小说中的那种对庸常生活的麻木感相比,她身上体现出一种名为“不老”的气质,正如小说中他人对孔燕妮的评价,“你老了,可是你不服老,你要证明自己不老”,“你有一副好心情,你是不老的小星星”。“不老”的不只是孔燕妮,还有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和伟大的国家,岁月的沧桑有可能改变她的容颜,却无法改变她“不老”的心态和气度;而且,越是过尽千帆,这种年轻、进取之心会跃动得愈发有力。《不老》复活了一个我们似曾相识、却又湮灭许久的形象;她的问世,洋溢着时代前进的蓬勃朝气,也为长篇小说创作领域吹来了一股清朗之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