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玉兰花,是从春天开到秋天的白兰花,也叫黄桷兰。是的,就是初夏时节街头巷尾叫卖的白玉一样的花,蜡质,浓烈,芬芳,细小,尾调清凉,还有微微的苦甜气味,它总是和低眉的女人、湿润的南方、烟火的日常共同呈示一种平凡意象,这也是《玉兰花瓣》这篇小说的基调和意象。 小说家朱辉有他鲜明的叙述气质,在几乎所有的作品中,他都绵密细致地勾勒故事的针脚,追问人性幽微的内里。在不同的创作阶段,他凝眸的重点所有不同,取材极广泛,创作手法也多变幻,有时,他的变化也明确地表达着写作者的故意,但他总会在这些腾挪与推进之中穿插创作一些感伤主义的作品,一种近乎心理需求的精神回归式的创作,以回应他自我气质中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愁。他是生长自水边的作家,水的气质萦绕着他,也呼唤着他创作了许多个水边的故事。 《如梦令》(《钟山》2019年第6期)是作家几年前的作品,小说讲述了一个如梦如雾的水边故事,五岁的男孩海生想看大海,父亲带着半梦半醒的他去寻梦,这个水雾交织的故事弥漫着散文诗般的优美气息,忧郁、恍惚和蒙太奇的叙述缓缓揭开了一个无限温暖的父与子的故事。《玉兰花瓣》也是一个水边故事,小说虽然以初夏开篇,却散发着春阴漠漠的清寒,萦绕着一股莫名的湿漉漉的哀伤,这是一个淡漠低温的母与女的故事。在朱辉的作品里,他没有设置过明确的文学地理坐标,但一暖一冷两相对照的水边故事,似乎发生在同质的文学时空里,虽然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创作巧合,但似乎也印证了作家在心理上有一个反复被描摹的想象空间,一个使他不停回望和重新抵达的审美原点。 《玉兰花瓣》的主人公莲香在丈夫突然去世后独居,抱养的女儿莲子远在上海,与父母关系淡漠。正是这份淡漠决定了故事的走向,将故事引向一种无可奈何的苍凉。莲香在通过化验单印证了自己去日无多后,开始缝制寿衣,也开始考虑丈夫死后自己收养的黄狗毛豆的未来。莲香与丈夫马老师的婚姻是平淡的、家常的,但他们的爱情也是缱绻的、熨贴的,一对性格温和、面目洁净的夫妻,宜室宜家,凡人烟火。他们的缘分是莲香鬓边的一朵玉兰花—— 他弯腰捡花的时候,莲香看到他白衬衣的领子里有点黑。他们好了后,他的领子就总是洁白的。那时候男人穿不起白衬衣,戴假领子。假领子小,几把一搓就好了,莲香把他的假领子和自己的胸衣一起洗,两人的身上就有了一样的味道,是莲香用的是玉兰花味的香皂。 短短的描述里,道尽了这对夫妻的缠绵。他们的遗憾是没有孩子,后来也有了,可莲子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从此就淡了下来。身世本不该是淡漠的原因,人总能为自己的淡漠自己找到理由。莲子也是爱父母的,可是她爱得很有限,爱得发育不全。所以,莲香一直以一个独居老妇的心态来思虑和筹备身后事。在对女儿和邻居一番试探之后,她知道毛豆或许无人可依,于是做了一个惊人又费事的决定,训练毛豆“叼花换肉”,花是马老师生前种在院子里的玉兰花,肉是马老师和毛豆都爱吃的红烧排骨。 没有风,花叶纹丝不动。除非你看见厨房外墙上的水龙头还在滴水,半晌一滴,落在水盆里,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张照片,一个已经死了的院子。 庭院深深深几许,青砖铺地,死水微澜,一个女人在缝制蓝底白碎花的寿衣,厨房边的阴凉角落盛开着玉兰花,绿叶,白花,一朵接一朵,空气燠热,排骨喷香……每一帧情境,都是作家描绘的莲香心境,孤寂,无依,自矜,自持。黄狗毛豆似乎才是唯一的活物,它天真无明,贪吃顽皮,在一次次训练之后,它学会了用嘴把玉兰花扯下,换一块红烧排骨。红烧排骨,成了毛豆的热切动力,这是莲香的拿手菜,因为马老师爱吃。可我总疑心这排骨并不当真好吃,浓油赤酱的菜后头,该站着一个烈火烹油的人。可莲香总是淡淡的,她的热望,也是冷冷的热望,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对女儿莲子,她便是如此。她的爱情是圆满的,没有缺憾,女儿是多出的另一份爱,可即便倾注再浓稠的爱意,有时,也只会得到一个淡漠的回应。朱辉说,“《如梦令》里的爱,是一种懵懂的爱;《玉兰花瓣》里的孤独,却是一种心知肚明的孤独。”因为心知肚明,所以更加触目惊心。无以托孤,叼花换肉,莲香对毛豆的训练不仅是生存训练,更是孤独训练。 “这笨狗,终于还是明白了,它飞快地朝花一咬一扯,花朵被叼到了嘴上……一座小桥连着一条大堤。一只狗,领着一个人……莲香和毛豆已经来过许多回,毛豆早已认了路。果然,莲香沿着墓间的大路一排排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毛豆正蹲在马老师的墓前……毛豆忽然叫了一声,蹦跳着仰头看她。莲香明白了,打开手里的塑料袋,拿出一块排骨送了过去。毛豆大嚼,半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这是重复了很多次的程序。” 一桥,一堤,一狗,一人,单调的点线面 ,有一种旷绝无人的悲意。莲子,毛豆,故事里的两个孤儿,名字也起得合乎作家的潜意识,两个孤单如芥子的生命体。在这篇小说里,朱辉刻意以平淡简练来叙述和造境,白描背后,是铁画银钩般枯瘦的人心。这或许是作家下意识里选择的平淡,他以故事来挑选文体,以文体为氛围造境,以淡写浓,以冷写热,无限低回。 淡漠的基调或许也正合于小说背景里的时代特征,年轻人远离小镇故乡,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日渐淡薄。但《玉兰花瓣》的故事也可以完全抽离于时代,时代背景在这篇小说里只是一个淡漠的影子,可淡化,也可被置换,故事指向更广大渺然的生命情绪,作家所意旨的,是生死与孤绝,它更为永恒,亦无法回避。小说里最热烈的暖意,就是天真无邪的小母狗毛豆,还有喜欢毛豆的邻家男孩小宝。人世间有许多计较与权衡,但是小孩子和小畜生都没有。 日渐枯槁。自己都觉得身子在缩小。日子越来越快了,但每个日夜却都漫长。毛豆常常倚在她脚边,她咳得那么厉害,腿一抖一抖的,毛豆都习惯了,倚着她抖动的腿,很舒坦的样子。 风大了些。天色向晚,晚霞满天。蚊子聚拢过来了。无数的蠓虫聚成一团团云,在周围飞舞。毛豆吃完了排骨,无聊地在小径交叉的墓地里乱转。莲香抚了抚祭台,石板温温的,比人的皮肤还热一点。玉兰花已经萎了,耷拉着,颜色也泛了黄。 莲香以死去的分解动作和毛豆告别,毛豆却像一个受宠的孩子一样,仰仗着无明的袒护,它倚靠在奶奶腿上享受抖动,享受生之喜悦,也像一个有所依仗的孩子那样,悠闲地乱转,看暮云晚霞,享受着世间的天宽地阔。 莲香“如期”而逝,我以为,她是坦然赴死,因为,死亡对她而言是赴爱,是被动地摆脱孤独,是奔赴情的合一。莲子在母亲死后的故事里退场了,这是一个更冰冷的手势,亦是朱辉亮起的一把解读人性的庖丁之刀。莲香死后,毛豆成了一条野狗,此时市声忽然喧嚣。因为这喧哗,毛豆演绎了失怙的含义。机警地穿行于傍晚热闹大街上的毛豆,嘴里衔着玉兰花的毛豆,往返于小镇与墓地之间的毛豆,半年多瘦得肋条尽露、毛色杂乱的毛豆,抢别人家墓碑前供饭排骨的毛豆,终于被愤怒的人群打残,又终于被满口因果的人偷偷做成了红烧狗肉。 一条皮包骨的衔花抢食的狗,一个孤儿,就此被人间秩序消化无形。墓地里痛打落水狗,毛豆死得怆然而残忍,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是,一个孤独的女人、一条孤独的狗,远比一个死去的女人、一条死去的狗更让人心痛如绞。原以为写生死,却原来写孤独。 朱辉曾自陈,“我的小说聚焦于小人物,力图于方寸间尺水兴波,探幽烛微。面对人们常常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我着力于平淡生活内在的戏剧性和冲突,我专注于故事的转折和人心的裂隙,由此探究人性的幽微,这有点类似于点穴。点穴般写作是我中年写作的故意。”至《玉兰花瓣》这一篇,中年写作似乎也一步步走向不那么“快狠准”的摸骨,带着一点不一一道尽的保留,从点穴到摸骨,朱辉带着骨子里顽固的“绵软的疼痛”,一次次、一遍遍抚摸人生的骨相,直至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妙法莲华经》中赞叹妙光菩萨,称,“汝为世间眼”,作家也是这尘世的眼睛,只是仍在众生里修行着,作家亦学着菩萨,观照众生之苦,观照如是相,如是因缘,哀愍于世间。毛豆隐秘地丧生,小宝鼓起勇气来到墓地也遍寻不着。“清明节到了,有人在马老师夫妻的墓前看见了一束玉兰花。细雨清晨,玉兰花洁白欲滴。”是谁送的花?小宝?小宝奶奶?还是莲子?莲子还能发芽开花吗?那束带着雨珠的白兰花,清寒,幽绝,像一把湿漉漉的孤独,横陈在生命的余烬之上,召唤着人间的一点情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