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精金作一个灯台,这灯台的座和干,与杯、球、花,都是连接一块锤出来的。灯台两旁杈出六个枝子,这旁三个,那旁三个。这旁每枝上有三个杯,形状像杏花,有球、有花。那旁枝上也有三个杯,形状像杏花,有球,有花。从灯台杈出来的六个枝子都是如此。灯台上有四个杯,形状像杏花,有球、有花。灯台每两个枝子以下有球,与枝子接连一块,灯台杈出的六个枝子都是如此。球和枝子是接连一块,都是一块精金锤出来的……” “造灯台”是《出埃及记》中的一节。一个名字叫比撒列的以色列人,凭着他的智慧,用一他连得金子,造出了上面那座灯台和灯台的一切器具。在创作《河图》的过程中,我经常会想起比撒列和他造的这座灯台,感慨人类历史真是像极了这座灯台,它的枝子,枝子上的杯,杯子的形状,从这一枝到那一枝,都是一模一样,枝子和枝子接连在一块,球和枝子接连在一块,所有的枝子都是如此,都是一块精金捶打出来的。而每次想到这里,又会涌起一种无法推开的沉重,那种沉重,让人压抑到窒息,又让你知道无处可逃,因为那里的每一个枝子都相同,无论是上面的杯子,以及花和球,都连接在一起。重点当然在于,它们是由一块金子打造出来的。 “鹅笼书生”的故事,出于南朝梁吴均的《续齐谐记》。 一个叫许彦的人,在山中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 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 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每次重读完这个故事,我都要呆坐上一会。这个看上去玄幻无穷的中国故事,它或许,可能,有没有,涵盖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上,以至于宇宙万物间,我们所能理解的,关于机密与奥秘的所有那些奥妙?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个体的人和人类所创造的那些长短不一的历史,人世间所有的事物,藏着的那些独属于个体的秘密,哪个不是鹅笼书生?一个人吐出来的人和事,被吐出来的那个人吐出来的人和事,再被吐出来的人吐出来的人和事……假如那个鹅笼书生没有那么快醒来,我们是不是可以相信,在那些人和事的后面,一定还有着无数这样的复制与链接?如果从这一点上观看,它和比撒列用金子打造的那盏肉眼可观的灯台,算不算是异曲同工? 人类深陷历史中的悲哀,或许也正在于此:一个人吐出来的人和事,被吐出来的那个人吐出来的人和事,再被吐出来的人吐出来的人和事,无穷无尽……在其中的某一个枝子上,你可以是杯子,是球,是花。但是,无论你是杯子,是球,是花,你都摆脱不了,身后那些连接在一起的枝子,摆脱不掉打造出你的那块金子。一盏灯台和一个鹅笼里的故事,它们,是不是正代表了事物向内延伸和向外延伸的两极,代表了那些内在呈现形式的无限外化,以及事物外化形式的无限内在表达? 这就是人类历史的命运,或者说是宿命。这条长河中任何一个时代中个体的人,或者这条长河中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这样的命运。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是这样,任何国家和民族都是这样,注定摆脱不掉打造出它的那块金子,走不出从鹅笼里衍生出来的那些没有穷尽的玄幻事物。这就是整个人类的命运。《河图》中所展现的那段历史背景,是上个世纪1910年代发生那场、后来改变了整个中国命运走向的革命——我们现在称之谓辛亥革命。在这场革命中,山东先是宣布独立,十二天后又取消独立,众多革命者因此被追捕杀害这个事件,是真实的。无数小人物被裹挟其中,遭遇着各自生活的困境和信仰的困境,也是真实的。历史是我们的来路,也昭示着我们的未来。选取这段历史来描写,我是想打捞和纪念那些,在这段历史中悄然消失的一些人,他们或者是一场革命的追随者,或者是芥子般的芸芸众生,但他们首先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身后有家庭,身边有挚爱的人。从自然个体生命的角度来说,他们本来可以安稳长命地活着,但他们的生命,却在突然遭遇的时代风潮中,在不该消失的时刻,戛然而止了,并且消失得无声无息。黑夜里一颗流星的陨落,尚会在天幕上留下一道或明或暗的轨迹,但他们划过夜空时,却是暗淡无痕。事情就是这样。世界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在人类漫长的历史河流里,“河图”里所有人物经过的那段历史,无论它当时掀起过多么巨大的浪潮,淹没了多少人的生命和热情,但是,在“历史的长河里”,或许,它都注定会是那“流淌中的一小节”。因为在历史这条巨大漫长的河流里,无论曾经还是未来,活在“河图”里外的所有人物,以及他们经历的那些个或动荡不安或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都是这样。我在创作这部作品时唯一希望自己做到的,就是在有一天,当人们在翻阅这部小说,通过它去回望一段历史的时候,还能看见那些尘埃般曾经沉浮其中的小人物,和他们所经过的漫长而艰难的日日夜夜。 在大浪翻滚的时代洪流里,在大地如陶轮般翻转的特殊时期,生活其中的男女老幼,无论是投身其中迎风击浪,还是如一粒沉没在河底的细沙,被潮流挟裹着默默地滚动前行,相信没有哪一个人的身心和灵魂,不受到河水暴力的冲击。我们可以想象,在洪水咆哮的大河里,没有一粒沙子能够有幸躲避过流水的侵犯。当然,也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在一场无法完全掌控和把握未来的变局中,清晰地预知到正在远处的原野中游荡,还没有走到他面前的命运,以及那个被描绘出来的“黄金世界”。因为,命运和未来一样,既意味着一切的可能,也意味着可能的一切。在我们已知的有限的世间运行规律里,事物一直就是这样:有保守就有变革,有和平就有战争,有人团圆喜乐,便一定会有人别离悲泣。世界上一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普天同庆。它也许会存在于某些真理或者真理的假说之中,但绝不会在普遍的人性人情中,占有完全的席位。 人类站在现时现地的时间节点上,假如试图去回看历史上任何一段风云激荡的时日,我相信,我们的眼睛所见,不会超过我们站在某个晴朗的白日里,仰头所见。我们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只能够看见天空中那颗高悬的太阳;假如运气好,我们或许能有幸看到几朵瓢过的云朵。运气糟糕时,我们甚至就只能看见阴沉沉的灰暗天空,连那颗太阳都无法看见。而人类所经过的漫长岁月,那些真正存在的历史,我猜想,它一定是有着圆月亮的晴朗夜空——人类的眼睛既能在天空中看见熠熠生辉的月亮,也能在浩瀚的宇宙间,看到无边无际的银河系,看到银河系里那些沙尘般的星辰的闪烁,看到流星划破长空。在小说《河图》中,我梦想自己所握住的这细小的一根历史的枝节上,能够有幸挂有一只小小的望远镜。即便它是一只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单筒望远镜。我渴望自己能借用这只微小的望远镜,邀请着一些内心里和我一样充满好奇的人,和我一道,在一个晴朗的有着圆月亮的夜晚,仰头面对着浩瀚的银河系,观看到其中一条银河,并在这条银河中,观看到其中几颗闪烁的小星星,和它们发出的那些,对于整个银河系来说,近乎微不足道的光芒。 《河图》的地理背景,是济南和城北距离它不足二十华里的泺口镇。泺口镇紧傍黄河,它的对面,是元朝书画家赵孟頫在其画作《鹊华秋色图》里,画下的那座鹊山。在辛亥革命的风潮席卷到济南时,这座山,刚被改道而来的黄河将它与此画中那座华山,隔开几十年。在真实的地理环境上,泺口之于济南,以及济南之于中国,都有着它们无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假如要打个比方,从季节上讲,那么,所有从北半球刮来的风,都要跨过泺口之后,再抵达济南;而所有的春天,也要先绿过济南,再绿遍泺口,然后才是黄河以北的北方。 这部小说里面众多人物生活的舞台,泺口和它以外的济南府,不管是从宇宙层面还是从人类历史的层面上定义,假如我们把它比作一只苹果,它真的会比世间最小的那只苹果还要小。尤其是在泺口,在这样一个舞台上,它上面生活的众多人物,男男女女,自然就会微小如一粒粒芥子。在这些芥子中间,我现在只想把那位巡警局长,链接到这篇创作谈里,并通过他和他诵读的比撒列造出的那盏灯台,去瞭望世界在那段历史皱折中的展现。“谷友之默想着谷兰德先生常和他们一起背诵那节‘造灯台’。这个世界从来就没变过模样啊。他伸出手去,在黑暗里摸了摸掠过他身边的风。”在《河图》写作期间,这位巡警局长,这个同样卑微的小人物,是令我不断停下书写,观望时间最长久的人物之一。他有着比一般人更为复杂的悲苦人生经历,不愿被人知道的众多生存秘密;冷酷无情时,心肠冷硬如他命令铁匠们打造的一条一条,拴住泺口所有刀具的铁链子。但在他爱的人面前,他又柔和得如落在水面上的一道霞光。我一直在这样试着,去理解这个人物身上发生的一切:正是因为不断地被抛弃,正是因为无法把控现实的风云和自己的命运,正是想努力地握住自己手中的一切,正是想给他未来的孩子一份完整的父爱,一个与他自己不一样的人生,他才画出了人心最复杂多变、最难以捉摸的那条曲线?作为一个沉浮于现实漩涡里个体的人,他是否同样值得站在他那个世界之外的人们去思索?正像他在自己梦里看见的那个自己:一面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温度的肉身,一面却是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冰冷泥土。在他那张隐藏着的自私残暴面孔的对面,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时,他又有着令人为他掩面的,最柔软温暖的一份爱。在这个小人物身上,我们通过他,是不是能够清晰地看见比撒列打造那盏金子的灯台,看见鹅笼书生中那个生生不息的故事,并由此看见这样一个卑贱小人物的来路,看见时代的风潮,在怎样不断地塑造出一些人,也在怎样不断地击垮一些人? 所有的人类历史,或许都是这样。小说中所勾陈的那些欧洲革命,美国南北战争,甚至遥远的印度莫卧儿王朝的一代代宫廷内讧,莫不如此。一如鹅笼书生,一如比撒列打造那盏金子作的灯台。我们看见的,就是那盏灯台:这灯台的座和干,与杯、球、花,都是由一块金子,连接在一块锤打出来的。我们看见的,就是鹅笼书生:一个人吐出来的人和事,被吐出来的那个人吐出来的人和事,再被吐出来的人吐出来的人和事…… 我们无法回到历史中去,更无法真切地站到某段历史的某一时某一刻。穿过一百多年的历史风云,我想,我一直试图去做的,就是像在一架“望远镜”中观看遥远的星空那样,波澜不惊地去指认和描摹出,在那个时空背景里,《河图》里众多人物所经历的一切;尽量细致和“真实”地,在世界面前,呈现出那幅看似无声无息的画卷。是的,它所在的那个大时代,因为那场天翻地覆的革命,无疑具有着震撼整个世界的惊天喧嚣。但在喧嚣的最深处,我又坚持认为,对于沉浮于其间的普通大众,生死难卜的芸芸众生,那些惊天动地的喧嚣,会不会更接近于某种意义上的万籁俱寂?犹如2022年开年不久喷发的汤加火山,火山喷发时,整个南太平洋都听见了它发出的巨大声响,但是,那个位于灾难中心的汤加国,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却在瞬间与外部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我们远远看到的,只有万籁俱寂。 然而,正是那些万籁俱寂,让我们听见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上,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那些撼动人心灵,撼动人灵魂的,种种轰鸣与回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