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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书写与集体记忆——关于安妮·埃尔诺及《悠悠岁月》的对话

http://www.newdu.com 2022-12-05 《外国文学动态研究》 吴岳添  袁娜 参加讨论

    关键词:安妮·埃尔诺 《悠悠岁月》
    202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继承和发展了现实主义小说反映和批判社会现实的传统,吸取了莫迪亚诺等人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交融的表现手法,采用了“无人称自传”的创新体裁,对创建21世纪的法国新文学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其长篇小说《悠悠岁月》以一种“无人称自传”的写作方式,生动直观地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直至21世纪初期的时代变迁,既是个人的“自传”,又写出了法国人的“集体记忆”。
    一、 错失的一面之缘
    袁娜(以下简称袁):吴老师,您是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1940—)《悠悠岁月》(Les Années,2008)的译者,得知安妮·埃尔诺获得了202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感觉您既意外,也特别高兴。您能谈谈是出于什么机缘翻译了她的《悠悠岁月》吗?
    吴岳添(以下简称吴):谢谢你!说来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翻译埃尔诺的这部作品,当时实际上是一个集体的选择,最终由我担任翻译工作。这里有一个背景,从2002年开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外国文学学会联合成立了“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评选委员会,每年年底给评选出来的各国年度最佳小说颁奖。因为在整个20世纪,都从未有中国人给外国作家颁发文学奖的先例。我们的选择还是有前瞻性的,比如2004年,我们把奖颁给了莫迪亚诺的《夜半撞车》,十年后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2007年,勒克莱齐奥的《乌拉尼亚》获奖,他于2008年1月28日来京领奖,回国后就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2009年,我们把奖颁给了安妮·埃尔诺的《悠悠岁月》,当时没有想到十多年之后她也会拿到诺贝尔文学奖。
    袁:2009年《悠悠岁月》被选定为“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后,您就开始着手翻译了吧?作者本人来中国领奖了吗?
    吴:我们在2009年初选定了这本小说,2009年底中译本出版后才颁奖的。埃尔诺因身患癌症不能来京领奖,是由使馆的文化专员代领的。2009年11月下旬,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巴黎参加中法文学论坛,当时埃尔诺因患癌症做了两次手术,不在巴黎,我在酒店里给她打了电话。但她或许是不想和陌生人联系,或许是身体过于虚弱,我问了几次都没有回音,直到我介绍自己是中国的译者她才勉力交谈了几句。我错过了一次和她见面的机会,非常遗憾。
    袁:的确很遗憾。我读了这本小说,发现其琐碎的程度似乎不亚于佩雷克的《人生拼图版》,料想您在翻译过程中,肯定遇到了不少的障碍,您是怎么克服这些障碍,从而让译文流畅通顺、便于阅读的?
    吴:我现在再看自己十几年前的译作,也挺佩服自己的(笑)。遇到的障碍非常多,《悠悠岁月》这本书里出现了极其多的人与事,还有物。对我来说,政治事件及人物当然很清楚,可是一些特别有时代感的名词,像歌星、影星的名字,时尚服装或日用品的品牌,还有一些像现在网络上的“热词”“梗”之类的,我就难以弄清楚。但是只按拼音或字母意思翻译会让读者不知所云,可如果每个生词都要加注,译出来就不像小说了。因此我花了许多功夫,查阅许多资料,做了一些恰当的注释。有时要请法国友人帮忙,例如请教了他们才明白“月亮夫人”指的是欧洲一个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员。
    袁:您是说“太阳夫人”?
    吴:(笑)对,“太阳夫人”,你看,究竟不是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我都记错了。我对翻译一直抱有两个原则:第一,翻译时不能改变原作的风格,但是又不能完全死守作者的表达方式,要充分理解作品,吃透作者的意思,在不改动原文风格的前提下,尽量传达原著的神韵;第二,译出来的文本一定要通达流畅,倘若自己都读不明白或磕磕绊绊,那就意味着肯定没有译好。自己都读不懂,读者怎么能读得懂呢?
    袁:是的,我自己也译了一本书,刚出版,深知翻译的艰辛和不易。一部好的作品,其实是作者和译者共同完成的。
    吴:不错,所以说翻译是再创作。
    二、当之无愧的法国当代一流作家
    袁:《悠悠岁月》这本小说,如果读者想读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恐怕会失望。它表面上是一个女人的生平回忆,时间跨度约六十年,穿插着数不尽的社会生活碎片,叙事风格也是碎片化的、意识流的。您怎么评价这本小说的艺术价值?
    吴:埃尔诺用这本小说创造了一种新的体裁,或者说创作手法,我在《译者前言》中称其为“无人称自传”。自传通常采用第一人称。也有第三人称的传记,例如罗曼·罗兰的《名人传》,但它们不是自传,而是罗曼·罗兰为贝多芬、米开朗基罗和托尔斯泰立传。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是回忆他一生的经历,但局限于他自己和他在上流社会的活动。不用第一人称的自传,读者会觉得与己无关,但埃尔诺写的自传,通篇都没有用“我”,从头到尾都采用了无人称的泛指代词“on”,意思就是“我们”。这种写法能让读者自然地融入作者的回忆,实际上是她自己回忆的同时也促使别人回忆,使读者对作者所说的事情感同身受。这样,个人的回忆也就融入了社会的集体回忆,形成人们共有的经历,反映出时代的演变,引起人们内心的强烈共鸣,发现原来我们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袁:您说“无人称自传”是埃尔诺创造的,那她是否受到其他作家的影响呢?
    吴:“无人称自传”的确是埃尔诺开了先河,但她当然也受到了一些作家的影响。她在法国文坛崭露头角的时候是70年代,新小说已经衰落,罗伯-格里耶去拍电影了,当时法国文坛有三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勒克莱齐奥批判现代社会文明,喜爱印第安部落的原始文化;莫迪亚诺擅长虚构,依靠“回忆”来重现二战时代的社会生活;佩雷克是一个语言天才,他小说里的语言技巧无人能及,你刚提到《人生拼图版》就是个范例。他特别热衷于详细罗列物品,我们在《悠悠岁月》中能看到佩雷克式的列举手法的影子。总而言之,埃尔诺是借鉴了这些作家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融合的创作手法,这种影响是总体性的。
    袁:这种总体性的影响,肯定也包括法国传统文学的影响。
    吴:当然,《悠悠岁月》还是继承和发展了现实主义小说反映和批判社会现实的传统。它并不全是作者自己的回忆,还写了许许多多的社会侧面,像小说中看起来随意写到的商品、歌曲、事件等,其实都是埃尔诺精心选择的,是当时人们普遍熟悉的,这些貌似随意提到的事物其实反映了法国社会的变化。另外,小说的叙事总体上是按照时间的顺序,类似于传统的编年史,不像《尤利西斯》等现代派小说那样时序颠倒和时空交错。
    袁:如此说来,埃尔诺是扎根于法国文学传统,综合运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的作家,但此类作家不在少数,何以她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吴:仅仅是传统和现代融合的创作手法,当然不足以使她获得诺奖。就《悠悠岁月》这部作品来说,“无人称自传”这种前所未有的体裁,是决定要素,使它成为21世纪将要形成的新文学的一部先驱之作,也使埃尔诺当之无愧地跻身于法国当代第一流作家之列。当然,她能获诺奖,除了这种创作手法,也还有小说内容方面的因素。
    袁:《悠悠岁月》获得“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她的创作手法想必对中国文学界产生了影响,不知道您是否了解?
    吴:我记得当年她获奖的时候,有许多中国作家对《悠悠岁月》发表评论和感想,因此这本小说对中国文学界的影响肯定是存在的。实际上,“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项设立和评选,从中借鉴和获益最多的也许是中国作家。
    三、一个女人和第一位获得诺奖的法国女性作家
    袁:从昨晚到今天,我看到许多网络报道把埃尔诺定义为一个女性主义作家,认为她在写作中展露了女性私密的身体变化、生理感受等。埃尔诺确实在小说中直言:“我们回过来谈妇女的历史,发现一切都是为男人而存在,在创造性的性自由当中没有过我们的好处。”您身为男性翻译家、研究员,在翻译《悠悠岁月》的过程中,是否有性别上的“自觉”,从而谨慎地对待相关内容呢?
    吴:说真的,十多年过去了,翻译过程中的感受,我记不大清楚了。那种你所说的性别上的“自觉”感触,当时可能是有的,但现在很模糊了。不过,我曾在90年代末译过杜拉斯的一本书,叫《话多的女人》,当时译完后送给法国的朋友,她特别赞赏,打电话跟我说:“吴老师,您翻译得真好,把女人的感觉翻译到位了。”我回答:“是吗?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她说:“您不是女人,您自己体会不到,您要是女人您就知道,杜拉斯讲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感觉。但是您译出来了。”因此,我想,在译《悠悠岁月》的时候,我可能也做到了这一点。
    袁:嗯,我阅读《悠悠岁月》的感受也如您的朋友,并没有感觉到您身为男性译者对女性笔触的改写,这其实很难得。我是女性,会更多关注这方面一点。埃尔诺在《悠悠岁月》中提及自己在1963年夏天一次意外怀孕却无法堕胎的屈辱,因为在当时的法国,堕胎是违法行为,她的另一部小说《事件》专门写了这次经历。而今年6月,美国最高法院推翻了“罗诉韦德案”裁决,意味着美国女性堕胎权将不再受美国宪法保护。说这么多,我其实想问您对女性主义运动的看法是什么?
    吴:我反对性别暴力、性别歧视,支持女性的合法权利。但是从乔治·桑到波伏瓦,似乎女性解放都离不开性解放,我认为任何事情走向极端都不妥当。在我看来,男性和女性应该相互尊重并发挥各自的性别优势,才能有和谐的生活。
    袁:前面您已经谈了埃尔诺的作品对21世纪法国新文学具有的开创性意义,那么,埃尔诺作为一名女性作家、作为法国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作家,她对女性文学的发展有何重要性?您可以谈谈吗?
    吴:埃尔诺身为女性作家,不像乔治·桑和波伏瓦那样惊世骇俗,相比之下只是个“平常人”。另外,埃尔诺的作品也超越了狭义上的女性文学。《悠悠岁月》的确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女性的私人回忆录,可它的意义远不止一部个人回忆录,它描写了六十余年法国社会的变迁,再加上它的“无人称自传”的写作方式,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读者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熟悉的事物。这意味着,作为一部回忆录性质的小说,它不仅呈现了回忆的“个体性”,更多的是回忆的“集体性”。小说写的是埃尔诺的经历,但更多的是写了法国女性的命运,她的回忆是法国人、特别是法国女性的集体回忆。
    袁:所以说,对这部作品,既可以进行私人的阅读,更可以从宏观的社会历史视角去解读,这是它的超越性,也是重要性所在。
    四、“挽回我们将永远不再存在的时代里的某些东西”
    袁:前面的问题,我是分别站在译者、文学研究者及女性的角度提问的。现在我想作为一位普通读者,与您谈谈埃尔诺及她的《悠悠岁月》。先说埃尔诺本人吧。她生在外省,家境贫寒,靠努力读书成为一名老师,凭业余写作获得了诺奖。她的前半生经历,完全就是当下中国互联网语境中的“小镇做题家”。从她对结婚生子后的生活的描写中,我读出了一个女性在工作选择、职业发展、家庭生活中的纠结、苦恼和郁闷,觉得她曾经一度处于一种“精神内耗”的状态。对了,您知道什么叫“小镇做题家”、什么是“精神内耗”吗?
    吴:我老了,不知道这些。
    袁:您不老,是互联网太年轻了。“小镇做题家”这个词其实涉及了教育公平、阶层流动等,确实跟埃尔诺的经历匹配。小说中,埃尔诺把学业看作“不止是一种逃避贫困的手段,还像是一种特定的斗争工具,用来反对这种引起她怜悯的女性困境、这种她经历过并感到羞耻的失身于一个男人的诱惑”,她坦言自己“没有任何要结婚和生孩子的欲望,做母亲与精神生活在她看来是互不相容的”,可是她因意外怀孕而早早结婚生子,她想起自己二十二岁时写下的话:“如果我在二十五岁时没有履行我要写一部小说的诺言,我就自杀。”因此,写作对她来说,是生活记录,是斗争工具,但某种意义上,我认为也是一种“拯救”,是个体情绪的一个出口。
    吴:有道理。
    袁:谈谈埃尔诺和中国的缘分吧。小说附了埃尔诺写的《致中国读者》,她说自己童年时就多次梦想来中国,想象中的中国,女人还裹着小脚,男人留着长辫子。当她2000年5月第一次来中国时,她在北京、上海漫步,觉得中国的现实与她当时正在写的《悠悠岁月》这本小说发生了共振,她说:“在中法两国人民的特性、历史等一切差别之外,我似乎发觉了某种共同的东西。”在您看来,这种中法人民“共同的东西”是什么?
    吴:共同的东西,应该就是人类本质上相同的那些东西,比如生老病死、成家立业、抚养后代,经历喜悦和痛苦等。作家具有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她看到了语言、文化、历史完全不同的人们身上那些相同的东西。但除此以外,20世纪是一个不断全球化的时代,就像小说涉及的很多历史事件、政治人物、文化浪潮,又或者食品、音乐、服饰等等,其实也波及或传到了中国,成为不止是中法人民,也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记忆。
    袁:是的,正是这样。那您呢?您作为译者,也是读者,又是作者的同龄人,这部小说是否勾起了您某些深刻的、相同或相似的回忆?
    吴:当然。埃尔诺大我四岁,她生活在法国,我生活在中国,《悠悠岁月》写40年代法国乡村贫困的生活,我就感同身受,因为我小时候生活也非常苦,经常饿肚子,没有体会过那种苦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还有,小说中的回忆是以翻阅旧照片的形式展开的,那种黑白照片,今天用手机拍照的年轻人肯定没见过,但我从那个年代过来,就知道。还记得我的第一张彩色照片,是1971年拍的结婚照,不过还不是彩色胶片(那时候不知有没有),而是拍成黑白照片后上色的。真正的彩色照片,应该是1985年我到巴黎之后才拍摄的了。此外,1985年我去法国留学,在巴黎生活了两年,小说写到的那个时间段的法国、尤其是巴黎的各种事情,我就很熟悉,历历在目。比如,每周末打开电视,就会看到法国某电视台的一档政治讽刺幽默节目,节目制作方依据左翼和右翼的各重要领导人的外形和行事风格,把他们做成动物漫画形象,相互攻击。当时的法国总统密特朗被画成一只大青蛙,我记得还有乌鸦、公鸡、海豹之类的,代表一些重要领导人。还有吃的、用的、穿的那些东西,都很熟悉
    袁:所以,您的回忆和埃尔诺的回忆,不仅相似,还有一段时间的交叉。虽然我出生时已经有彩色照片,虽然我没有去过法国,可是我也在《悠悠岁月》中找到了自己熟悉的事和物,千禧年、“9·11”事件、伊拉克战争、数码相机、MP3等。我感受到了您所说的记忆的“集体感”,我想我的同龄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说到这里,这三年来的疫情,也是一个全球性事件,待到很多年后回忆起来,也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回忆。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悠悠岁月》甚至可以被视为历史。
    吴:是的,你看小说开头引用的加塞特的话:“我们只有自己的经历而它不属于我们”,再看引用的契诃夫的话,“是的,人们会遗忘我们。这是生活,毫无办法。今天我们觉得重要、严肃、后果严重的事情,那么会有它们被人忘记、不再重要的时候。但有趣的是,我们今天无法知道它们在一个被视为伟大而重要的,或者平庸而可笑的日子里会是什么样子……”。这话说得多好,尤其契诃夫的这段。我们每个人经历的,都会成为历史,有的可能会被记得,有的可能就被遗忘,就像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袁:所以,诚如埃尔诺在小说结尾说的那样,写作的意义在于“挽回我们将永远不再存在的时代里的某些东西”。谢谢您,吴老师,今天的对话,让我更多地了解了埃尔诺和她的《悠悠岁月》,我度过了一个非常开心的上午,希望您也是。
    吴:不客气,我也很愉快。
    (原文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2年第6期,“诺贝尔文学奖”专栏,责任编辑苏玲,由于篇幅有限,省略了原文中的引用信息和脚注。)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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