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拜数字化网络的加持,不断于解构和建构、崩塌和生成之间寻求平衡,却更趋加速度失衡的时代,一个因社交媒体,尤其是自媒体的深度介入而日趋极化和意识形态化,“后真相(理)”话术赤裸裸大行其道的时代,一个放纵想象力痉挛平蹚现实和幻觉,或真实和谎言的边界,却任凭理性萎缩、良知受难的时代,一个令人心浮气躁、目光散乱,因极度变态的“泛诗化”而倾向于从根本上无视诗的时代。 厕身如此的人文生态中,忽然读到这样一本以诗人墨迹方式呈现的诗集,真如踏雪赏花或刨地刨出一块“狗头金”,称得上是一件奢侈之事。 “奢侈”突显的是高端稀罕昂贵,本不致和一个日常的阅读事件扯上关系,是如今层出不穷的各种“大事”舆论成全了这一感觉。确实,竟日头晕目眩之际,忽一阵神清气爽,想不慨叹奢侈都难。这么说自也无妨“大事”们的重要性,事实上,若不是缘于去岁一件真正的大事,即《致青春——“青春诗会”40年》的出版,也就不会有我正试图举荐的这部诗集。 全八卷,数百首诗篇;475位入选作者,跨度四十载,差不多三代人的时间;一段历史的诗歌史进程以共时的窗口方式呈现,一个久负盛名的当代诗歌品牌自我展示其迭代生成的纵深——称这样一个文本集合事件为“大”,依我之见,当不只指陈其外观的大体量,更指陈其内含的大功德。 作为这八卷本的“延伸产品”之一,本诗集必也分享了其间的功德;但与此同时,其无可替代的功德所在,却又远非“延伸”一语所能涵括。我当然乐意指明其版本或文献学意义上的贡献,然而,离开了“墨迹本”这一独特的价值维系,则此二者也将失却凭附。就此而言,与其说这是一部“延伸产品”,不如说这是一部“深度产品”。 深就深在“墨迹即心迹”。深就深在这墨迹经由突显“书写”本身的意味,可以透过其字形、笔触、措置、页面经营等要素的综合个性特征,为阅读带来更原始的现场感,更有机也更柔软的质地,以及更远阔且更深致的想象空间。据此不仅可以穿透印刷体无可避免的面具或制服效应,更直观地感受到那令一首诗在生命和语言的能量交换中结晶的精神冶炼之火,而且可以更鲜明、更立体地辨识出那颠仆其间,正经受着同一冶炼洗礼的个体诗人形象:他(她)随节奏的抑扬顿挫而变幻不定的表情;他(她)在与沉默搏击过程中运思的犹疑与果决;他(她)习惯的无意识或无意识的习惯;他(她)的天赋和养成、优长和缺陷、单纯和复杂……印刷体文本自也能唤起相类的阅读效应,却显然不如墨迹本更亲切,更易于融入我们内部。重要的是,意识到这些丝毫也不会妨碍我们领略不同诗人和文本间的风格差异,相反会强化这种差异,并提供某种意外的比较角度;由此“书写”不再是通常认为的工具行为,而成为一首诗自我完成的节点之一,或所谓“诗意”生成的内在元素。 在软/硬笔早已为电脑的键盘普遍取代,而印刷术也早已深入家庭,且已升级到3.0版的今天,仍然谈论这些是否有点矫情?好吧,就算是,我也更愿意将其视为我所谓“奢侈”的一部分。我甚至要说,正是这一点似乎是多余的奢侈,支持着“墨迹本”的独立存在价值,令其即便在分析的层面上也充满诗学的魅力,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致和侦讯部门或测字先生所钟情的“笔迹学”混为一谈:后者向心而前者发散;后者必定经由综合指向某个单一的结论,而前者则始终遵循“少就是多”,在生成中增殖的诗性原理。 顺着这样的认知道途还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悖谬:印刷术本源起于中国;但若说到以自由书写反抗、破解印刷体对生命/ 语言内涵诗意的遮蔽、缩削和损害,说到执着此道的沉迷之深、用心之细、技艺之精、持恒之久,举世却也无出中国其右者。显然,这里“墨迹”所承载的,与其说是个体的自由意志,不如说是某种神秘的文明基因。这基因凝聚了“独与天地往还”的古老智慧,经由汉字(语)构成及其书写方式的最初发明和持续演化而得以存身,从一开始就以其内蕴的绵绵诗意,不仅参与且滋润着中华文明漫长的自我构建,而且赋予了传统文脉以独特的格调和底色,包括一套有机的自我评价系统。从“书(字)如其人”到“诗如其人”、“文如其人”,悠悠岁月多少英才豪杰来而复去,然所持尺度却自能一以贯之;这个令人味之无穷的“一”,难道不正视为那个神秘基因的指代吗? 念及于此,“转基因”三字蓦然涌上指尖。我心知这并非一个借喻,而我们已在这条道上走得够远。没有谁会为之扼腕痛惜,就像没有谁会因为这本诗集中相当一部分的墨迹尚囿于符号范畴,就去否定其整体上无可替代的价值一样。这不是因为时势所迫,而是因为,在敞向未知的宿命中,诗的创造本性从来信守化无常为日常。既然原有文明基因的变化或能使诗变得更加强壮,那么转上一转又有何妨?再说世事难料,谁又能保证,再过二十年,不会有人在另一种情势下,怀着另一种心情,又来举荐这本汇聚着新老青春气息的墨迹诗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我是多么希望,这声叹息无非表达了我对这本诗集的策划组织者和拍板出版者的由衷感佩。 是为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