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一整年,都在跟一部长篇较劲,年底完成初稿,踏踏实实放空了一段时间后,再捡起来修改,却发现写作时那种每天都觉得自己在创作“伟大作品”的盲目冲动消失得一干二净,看哪儿都是毛病,加上何种生活琐事的侵扰,便暂时失去了修改它的耐心和勇气。我心里清楚,要想找回写作的冲动,就必须完成一个作品,那篇是一首诗。然后翻检手机上的备忘录,赶紧一条条看过后,捡起了两个酝酿了挺长时间的短篇,《男厨》是第一个完成的。 几年前出过一本叫《中国奇谭》的短篇集子,第二个短篇集《生活概要》待出,《男厨》是第三个集子的开篇,将来,它们会作为“奇谭三部曲”构成一个具有进阶意义的整体,所以,《男厨》对我个人而言极其重要,它将决定第三个集子的风格,也将决定这个“三部曲”的最终面貌。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一部合格的短篇集子需要构建自己的风格,而不应该仅仅是“作品的拼盘”,除了新鲜的思考、表述外,它还需要显现出必要的整体性,内部的篇什之间最好能相互阐释和支撑。文学史上不乏理想的短篇集的样子,比如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塞林格的《九故事》、巴别尔的《骑兵军》、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等等,它们虽然是短篇,但集合到一起,却具备了一个长篇的容量和形式。当然,我们可能终生无法抵达这样的高点,但我愿意奋力向上攀登一步,或者两步。 人类的文学艺术发展到新媒体时代,哪还有多少真正新鲜陌生的故事?悲观点儿说,连讲故事的方法也几乎在二十世纪就被文学前辈们给穷尽了,但文学之所以仍然在进步,仍然被一部分人所热爱和期待,或许正是因为哪怕用老套的方法讲一个老故事,只要那个讲故事的人本身的气息是新鲜的、陌生的,有自己味道的,只要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仍葆有对故事的饥渴和热忱,文学就依然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 说回《男厨》吧。 朋友们大概可以从中看到我个人生活的影子,比如那个每天换着花样给孩子做早餐,但是端上桌之后被嫌弃的情节,多少来源于女儿上一年级时的部分经历。当然,我做得比小说里的简单多了。再比如男厨逛菜市场所遇到的那个擅长“配色”的女摊贩,正来源于我去附近一个大型菜市场的所见所闻——那里面,卖菜的几十家,菜品大致相同,但总有人别出心裁地把那些五颜六色的蔬菜摆得像一件艺术品。 这些日常经验,是这篇小说得以写出的基础,我无法把个人生活从小说里剔除,但《男厨》本质上当然不是一篇有关食物或有关厨房的作品,自然也不是一部有关绘画的小说,我的私心里,它指向的是一个人如何认识镜子中的自我,如何与这个自我进行对峙、谈判、媾和。 作为一个个人化的起点,《男厨》中我自己比较满意的是在个人经验的处理上获得了更多的自由度,它体现在文本中那些溢出部分。在以前的写作中,我常常更倾向于把溢出的部分强行收拢,以让文本实现逻辑和形式上的完整,但现在我喜欢它的不完整,它的毛刺,它的凹陷。或者说,如今写作之于我,提供创作快感的早已不是故事完成的那一时刻,而是创作过程中的意外时刻。 在网上看到过一个视频,国外有一个节目,叫《流言终结者》,节目组用实验去验证生活中的种种流言,其中有一条是:人闭着眼睛是无法走直线的。他们证明了这条流言是真实的。我自己在夜里无人无车的路上行走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的确,每一次睁开眼睛,你都会发现自己停在一个从未预期过的点上,它总是与你的设想有这样的偏差。惊喜在于,尽管是你走了无数遍的道路,自以为对周围事物无比熟悉,但突然睁眼后所看到的树木、栏杆、汽车甚至石块,却都像是第一次出现那样突然而清晰。 因此,我尝试闭着眼睛写小说——大家肯定懂我的意思,短篇小说需要这种偶然性,它的动人在于对偶然部分的精雕细琢,而不只是在常规部分的苦心孤诣。小说写到某一处,你会感觉到叙述开始不由自主地倾斜,溢出你最初的构思但又并非真正远离,它犹如长河之水遭遇石块、飓风而涌起的浪花,每一朵都因河而起,每一朵又都自行其是。 现在,我喜欢并且追求这些自行其是的浪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