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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龙:《修改过程》背后的韩少功

http://www.newdu.com 2022-03-05 《小说评论》 李秀龙 参加讨论

读韩少功的许多作品,包括其晚近的长篇小说《修改过程》,让我产生一种奇特的感受:身历中国新时期文学40余年的斑斓历程,一方面越来越感到韩少功在其中灿然又寂然的存在是如此的个异,一方面又越来越感到读韩少功这个人,与读韩少功的作品同样具有丰厚的意义。
     由于文学成就沛然,人们自然都称韩少功为作家,但韩少功内心深处或骨子里,已越来越不愿把自己设定为一个职业作家。当被问及在小说家、思想者、翻译家、社会活动家等等诸多称谓中最看重哪一个时,他却均不以为然,他说自己最想做的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想,这并不是故作洒脱的矫情之语,也不是执意谦虚的“外交”词令,而是蕴含着沉重人生体味的老老实实的平白表述。回答这句询问时,韩少功恰好刚进入“知天命”之年,虽然我们知道韩少功的自我认识与某个具体年龄不会有直接关系,但这里所具有的之于一生的“知天命”意味还是非常突出的。多年来,韩少功尤其独异地秉持着拒绝“被写作异化”这样一种尖锐的自省,他不愿意做“一辈子就是想奔某个文学高峰”的职业作家,他越来越深地感到,那是把人生和写作弄颠倒了,“生活本身是一本书,诗文是副产品”。这实际是直说,只愿不失情感之真与思索之敏地活着,只愿真实自然、心灵安宁地活着,而写作只不过是活着的某类痕迹、某类见证、某类形式罢了。
     这使我想起了卡夫卡。关于卡夫卡,我曾想,文学界把他引为同道,引为作家,或许可能是一种误会?卡夫卡只不过是一位有着文字表达特殊天性、以文字表达作为自己最自然生命呼吸的普通人,他不懂什么是“文学性”。如果说起文学,他认为自己的文字与朋友勃罗德的作品相比什么都不是,虽然他不知,勃罗德名垂文学史仅仅因为他是卡夫卡销毁自己文字遗嘱的违背者。“与其说卡夫卡是一个文学家或思想家,还不如说他只是人类中一个最普通的具有‘普遍弱点’‘愚蠢’‘痛苦’(卡夫卡自谓)、绝望而寻求自我拯救的生命,写作只不过是其自我拯救的生命行为、生命过程本身。……卡夫卡不重视自己的作品以至于他的三部长篇文字他都没有去完成。卡夫卡如果知道后人将其奉为现代主义文学大师,他会苦笑吗?我们想从他那里学到文学是什么、文学应当怎样,而他关心的只是人的生命是什么、生命应当怎样,生命能否获救……”
     《修改过程》似乎是韩少功创作历程中相对接近通常样态的长篇小说作品,艺术表现不如《马桥词典》《暗示》那样“另类”,不如《日夜书》那样“平白”,自然更不如长篇散文《山南水北》那样率意率情。作为随意又着意的虚构作品,《修改过程》或者可以说是更丰富蕴涵着韩少功写作秘密和个人生命秘密,深刻显明人类写作之原态、显明韩少功精神气质和心灵寻求的最平实本真之作。阅读、思索《修改过程》的过程,在我,同时正是感知、理解韩少功这个人的过程,这个人甚至不是“作家韩少功”,而只不过是一个有语言表达愿望、恰好又有表达天赋的诚朴生命。
     《修改过程》当然是韩少功郁积于心、如鲠在喉,在惦念、回味“77级”一代学子的人生,但实际已超越于此,实也正是反思、感慨世间每一个生命的历程,同时更是反省、思索自己的生命历程、生命寻求。《修改过程》中,韩少功的“回忆”“记录”不得不掺杂着如此多真假难辨的“道听途说”,惦念也是如此的千言万语而“语无伦次”,词难达意,但是我们真切感受到了:回忆、惦念以及对美好的打捞、寻找、思索,原来不过就是韩少功所理解的人之所以有时不得不拿起笔的所谓写作或广义的文学,不过就是韩少功个人与内心相契的生命行为本身。
     立身之命与实现之窘
     从较早开始,尤其是从在文坛引起重要影响的《马桥词典》开始,我们就明显发现韩少功是一位较少文体之规的写作者,包括《暗示》《日夜书》等,皆不是文学史中长篇小说的常规样态。他像一位文坛外人士,只想呈现自己的感怀与求索,吾手写吾心,不愿任何成规构成羁绊。一位声誉日隆、表现功力愈益深厚、炉火纯青的写作者,越来越自觉的却是“放下技法,放下风格,放下创新野心”,越来越明白的却是,文学“本该是一件简单的事,就像呼吸,就像漫步和入梦,无须太多高难动作的比拼”。《修改过程》的文体形态,再次显现出韩少功与郁积沉重反差巨大的放松自如的写作状态:仿若孩童的随性涂抹,仿若半成品的草图呈示。
     《修改过程》中,韩少功无拘地直接让写作者肖鹏邀请先秦百家中的名家先哲惠子来到今世,一同在江边散步。惠子也已听说肖鹏还邀请休谟、康德、维特根斯坦来过。一个孩子看到古装的惠子大为惊讶:“古人都死了,你肯定也死了,不能在这里走。”并说这是“书上说的”,但韩少功肯定会反问:书上说的就对吗?韩少功不会相信古人已死,就是让他活着与肖鹏一起散步交谈、思索,因为韩少功放不下的是探究,“名实之辩”中“名”的意义究竟如何?
     一方面,写作者肖鹏顺着惠子的思路发现,世界上确有事实,但更有意义的是可知事实,是语言使其获“名”的事实。比如那些大学同学的人生所历,如果不以文本书写,经年累月怎能避免不会“成为一握空气、一缕青烟,最终弥散于天地之间”?我们自然也知道韩少功对维特根斯坦的不满。维特根斯坦的“沉默说”,当然有其深刻性,但韩少功不甘于此,不甘于那些丰饶而沉重的生命、那些一次次乍现的精神灵光再度因无“名”而归入永恒的黑暗。虽知难以表达、无以表达,但还是要试图表达、努力表达。《修改过程》的叙述是如此“随意”,惠子居然也可以以“番邦”的方式道出其悟:“名也就是实的敞开,是实的到场,是另有硬度和温度的实呀。”并进一步推进其思:作为把事实转化为可知事实的基本工具,文字或称广义的文学,不正是“人类的立身之本”吗?将“名”、将表达视为生命之确立、延展本身,显然这正是韩少功的夫子自道。
     但是另一方面,面对世界、生命包括自己的人生,面对那种多面、繁杂、层层装饰、百变千转、稍纵即逝……写作这种生命行为又能多大程度上捕捉、呈现出内在的真实、隐匿的真实?对于似乎最熟知的自己,不是也经常不明所以、生出错愕吗?如此不拘文规的韩少功还是始终感到一种表达的困难。
     大学同学们的生命、心灵历程,自然是《修改过程》中的写作者肖鹏心底最为牵念、最想表现的,但是他凭着记忆、凭着耳闻、当然也凭着推断试图还原、表现出的人生真实、精神真实,却一次次被人物斥为失真甚至污化。当然失真与污化云云,自然也同样没有被确认的可能。肖鹏磕磕绊绊,同一段历程常常不得已写出两个版本。审视肖鹏写作的韩少功,与肖鹏一起叙述,也在努力试图呈现出“真实”,但是对于实现“清晰”“准确”,却也真切感到了力不从心,以致于有时无奈甚至只得承认穿帮的难以避免。
     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先锋文学代表作家,90年代之后大都回归了写实写作,先锋意识多是作为一种精神,被秉持、承继了下来。奇怪的是,从未以先锋之名立身文坛的韩少功,随着时间的推移,作品的“先锋形态”却愈益显豁。为什么远离了中国当代文学探索创新的激情澎湃年代,韩少功的文体创新意识乃至实验意识,反而愈益增强了呢?我想,首先重要的是,从学术研究意义上发现的韩少功写作的文体创新,对于韩少功来说却并非源于所谓的文体创新意识。与80年代文学形式创新者更多寻求接近、呈现哲学意义上的世界真实、生命真实已有重要差异,韩少功心中郁积、不书写不得安宁的,除了哲学意义上的世界真实、生命真实,更还是时代几十年沧桑巨变揉捏下,根本上必然是渺小的各个人生、各个心灵亦真亦幻的荒诞、“无厘头”状态。韩少功并非有意于文体创新、出奇、变形,而是真切感到,每个人仿佛都是被置于不同平面的众多镜子之间,令人无从知晓哪个映照出的是其真。更根本的还有,巨变的时代以及命运之神的作弄,当然还有人自身欲望的作弄,实际又会使人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否早已面目全非,何者为真,何者为真正想成为的自己。对于书写心中的郁积、寻思,呈现时代人生、心灵自我的真实,韩少功时时陷于表达之难,时时又对表达本身能否呈现真实表现出自疑,这都让他的叙述与经典文体相距是如此遥远。
     《修改过程》第十九章所附的学生给肖鹏的电子邮件中,那位学生正是奇怪这位老师怎么“一时说文学不可信,一时又说文学特重要,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不知所云”,更是奇怪这位老师一次研究生课上,怎么“没头没脑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竟有11分钟”。关于写作的意义、文学的意义,或更广而言之:文字的意义、“名”的意义,肖鹏陷入的矛盾,也正是韩少功身处其中、不得不面对的,写作者韩少功也一定经常会有那样痛苦的无语时刻吧。
     感怀、永远放不下而又无限怅惘,必须去表达而在时代、社会面前又常常生出无力感,除了那样的无语时刻,还有许多苦涩的调侃时刻,就像《修改过程》叙述语调所外露出来的那样。
     审视众多之“我”与“重新生活”
     读韩少功的作品,读韩少功本人,我突出感到,他或可以称为当代写作者、思想者中自审意识的最自觉者之一。每次在多部作品重版之际重新审视自己的写作时,韩少功总会转化成对自己人生的重新审视,甚至会发出作者是谁、我是谁的沉重之问。比如在《日夜书》《山南水北》重版“总序”中,韩少功深感世间众声喧沸,与其提高声调拉开架势说服他人,不如“多一点针对自己的检索和诘难”;在多卷本选集“韩少功作品系列”的“自序”中,更是呈现出了关于自己人生的如此奇异的感受:这些作品是自己所写吗?几十年消逝,自己身体承载的已是多少个不同的自己?自我实际始终在不断蜕变,面目已各个相异,一路走来的原是各个不同的非我或新我,“在不同的生存处境中投入一次次精神上的转世和分身”“时间的不可逆性,使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复制以前那个不无陌生的同名者。时间的不可逆性,同样使我们不可能驻守现在,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再次变成某个不无陌生的同名者,并且对今天之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韩少功真实感到,一次揪心的遭遇,一位故人或新交,一种思想的启发,一次物质或精神上的诱惑,等等等等,更不用说一个时代翻天覆地的巨变,都会让人时时不知不觉就不再是原来的“我”,让人时时不知不觉会失去什么,不知不觉又会被“赋予”什么。但众多的“我”中哪一个“我”是自己原本想要的“我”,哪一个“我”是连自己都不知的更糟糕的“我”或更好的“我”?
     写作者肖鹏自然是韩少功笔下的人物,《修改过程》中的叙述,有时来自肖鹏,有时来自韩少功,但我宁愿视肖鹏为韩少功笔下的某一个自己。当然,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肖鹏的可笑一面以及韩少功对肖鹏的嘲讽,但我们也知道韩少功本人也正是始终保持着一种真诚的自嘲的习惯。
     肖鹏一直对自己的人生怀有自信,成为大学系主任自然更使其步入了得意状态,但是接连几个“事件”,终于把他戳醒了。不仅大学毕业时的约定竟然早已忘得没有一点痕迹,四年同窗的姓名也大都忘记或记错,而且会议发言稿中一直以为是自创而得意多年的诗句原本是著名唐诗竟也已经不知。《修改过程》中“写作”的发生,就是缘于肖鹏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来如此不“真实”,原来并不是自我感觉、自我确知的状态。自己混迹“高知”、春风得意,怎么原本实际是如此低智乃至猥琐,自己表面亮丽的人生是怎么回事?原以为志在必得的未来究竟是如何无影无踪的?自己时候怎么不知不觉变成了这样?醒了的肖鹏想以网络小说的写作证明才能,实现人生的推倒重来,实现自己的转世。
     肖鹏的写作是渴望对人生意义重新进行确认,《修改过程》的写作,在韩少功,实际也不仅是探索表现时代、人生、人性,而更是对自己生命品质、生命意义、生命状态的省察、探究与确认。韩少功书写的是他魂牵梦绕的大学同学一代人生命的亦真亦幻历程,但他们何尝不也正是一个个不同的自己。由于天性以及无数无数个偶然,自己的人生由许多个不同的“自己”连缀而成,但是无数无数个偶然,自己也完全可以成为大学同学那样的一个个不同的他们。就像毛小武如果没有那个事件完全可以成为另一个人,楼开富可以成为楼开富A(《修改过程》第十二章A),也完全可能成为楼开富B(第十二章B),史供销可以成为史纤,也完全可以成为史供销。韩少功书写、审视的何尝不也正是一个个自己。
     《修改过程》中,同班全组十位同学毕业时聚会,相约十年后同日同地再相聚,但是谁也不会想到,十年,世界会变得怎样面目全非,更不会想到,每一个人的人生会变得怎样面目全非。只有林欣记得这个约定,亲身感受到了一种人生的苍凉,但现在的林欣不知不觉曾走过了多少个自我?年幼失父的毛小武,动乱年代反活出了自由、痛快的自己,因时代的变迁“混成大学生”后,他奇怪自己竟也有可能有“油头粉面的知识分子”的人生,但是没想到自己又会那么快地变身;被取消学籍,不同于大学同学而被推入另一扇门后,几十年中人生又一次次地转世,哪一个才是他想要的?从大学班长到省党报总编室副主任,一直春风得意而自我沦失的楼开富,终陷官场之困后,移民的人生选择与其先前的人生形态怎么会是如此的恰好相悖?无论肖鹏根据自己了解所写,还是根据毛小武了解所写,移民受阻与移民成功两个版本,人们包括楼开富自己,都已辨识不出其后变身的一个个新人究竟是谁。史供销改名史纤就已经实现了一次“转世”,之后其个异的秉性与遭遇,更让其承受着非己力量冷酷的抛掷,多年后返回大学,史纤与史供销,躯壳相同的两个自己竟然擦肩而过,如梦如幻中蕴含着人生无尽的感伤与苦涩。
     检视自己的一生,检视自己的思索、写作,韩少功一方面有着基本的自信,“未发现让自己难堪的看法,未忽东忽西赶潮流”。另一方面,那种始终保持的重审的自觉,让他时时提醒自己,人生中一个个不同的“我”在流动、遁去、延续,一个个不同的“我”,又会有多少错失,又会有多少无法避免、无以挽回的疏忽与盲目。自己能够审视的必然是一个个已经过去或正在过去的“我”;正在进行的“我”,也必然会作为已经过去的“我”接受新的审视。
     肖鹏想以写作让人生重新起航,自觉审视人生、敏感于自己的“我”是各个相异、不断流逝的韩少功,实际也正是以每一次重要的写作,在文字中,尝试、实现着自己一次次修改人生的愿望和可能。相对于每个普通人的一次性生命,作为有着虚构权利,可以重新创造世界、创造人生的写作者,韩少功体会到了重要的优越性:写作不正可以是重新生活的一种方式吗?“重新生活也是修改生活和再造生活,是回忆者们不甘于生命的一次性,不甘于人生草图即人生定案的可恶规则,一心违抗命运的草草从事,力图在生活结束后再造另一种可能……”《修改过程》内含着韩少功对世间人生及自我人生的痛切审视和无尽感喟,也正深蕴着他“修改生活”“重新生活”的生命愿望。韩少功的确也是在写作中生活着、重新生活着。
     因诚实而卓越的作家型思想者
     读韩少功的各类文字,体察他的心灵品格、精神追求,你会发现,无论是之于世间抑或自我的人生,无论是之于一个个时代还是历史,无论是之于经济、社会还是文化、人性,其中的重要问题,其中的深层真实,内在矛盾,尤其是生存的痛苦、精神的困境……总是有着太多的疑问及对某些结论的不满,强烈吸引着他去思索去求知,去证实或证伪。这种以赤子之心感受,厌恶空论、独立思索、惟求切中肯綮、有阐释力之真知的性情是韩少功之所以为韩少功的重要特质。韩少功在文学界常被称为思想者型的作家,的确,在其文学作品中我们也明显感到他一边在“重新生活”,一边在审视生活、思索生活。但纵观韩少功的全部文字,我还是想,与其称其为思想者型的作家,是不是还不如称他为作家型思想者、称他为一位恰好同时有文学写作天赋的思想者更为恰切?
     这种思想者的天性,当然应当追溯到他的知青年代。或许我们也可以说,韩少功从来并未满足于成为一个优秀作家,其思想者的天性灌注在其全部写作中,包括理性逻辑语言说不清的人生感怀与发现。同时,除了关于历史、社会、经济领域许多重要问题大量直接的思想文稿外,其许多“文学作品”从另一个角度实际也可说是他求知问学努力的重要成果,在他这里表现更突出的,是无拘无束地不吝变异文学的文体、形式,去实现自己自如的呈现、探求与思索。比如,长篇小说《马桥词典》自然内含着乡村语言“考古”的自觉,内含着试图实现对语言与生活及其关系的双重探究、双重发现的努力。而长篇小说《暗示》,不满足于语言哲学大师对语言、存在二元关系的探究,而更想进一步探究、展示语言、具象、存在的三元关系,虽有笔记小说的形式,但同时实又可说是思想求知录,显示出更多疑问探究的特质。
     而同样是读韩少功的各类文字,读韩少功本人,进一步来说,可能由于他的生命之根也扎于农村,他从农民的朴实智慧中获得过太多的营养,他的思索我总觉是最自觉摈弃机械、摈弃无根、摈弃空洞,最自觉源于真实生活的大地,源于对人性、对世界辩证深察的最诚实的智慧。我以为这是韩少功智慧的最为特异、卓越也最为平实、可贵的品格。
     从风云变幻的知青时代开始,长期养成的独立思索品性,以及延续至今的长期的农村生活,都令韩少功尤其敏感于学界及众多有话语权者的一些思想与实际问题的相隔,敏感于其理论层面的空转与苍白。比如,对于历史、时代的变迁,他关注更多的不是某种概念、某种思潮的变更,而是新中有旧、旧中有新的复杂状态,是每一个环节内部的丰富性,是“重组”而非“切换”的真实过程。对于事物变化的过程,他关注更多的也并非是那种发展的清晰逻辑,而是常常被遮蔽的“多因一果”“一因多果”的细微状态。长期与农民一起生活,他发现学历低、书本知识并不多的农民智慧实际却很高。“因为他们是实践者,知道行动起来的酸甜苦辣,所以他们本能地抗拒大话、空话、假话、冒头话,不管是看历史还是看现实,心里明镜儿似的。”不容易被一些简单化的新名词、新概念蒙蔽,有时即使是千山万里之外复杂的国际事件,他们往往也能以生活中的一个类比、一句最朴实的俗语,一下就能把原因、道理说得非常透彻。而相比之下,许多知识精英见多识广,但“没有实践的根基,就免不了头重脚轻,有肉无魂”。韩少功曾经举过一个例子:一位学者依照某种新理念仗义执言,强烈呼吁中国取消户籍制度。但在韩少功这里,却是非常容易发现其致命的缺陷,很容易发现其缺乏对问题深层、基本现实及实际运作过程(包括社保、资金等等问题)的诚实、细致研究,致使其呈现出的不能不只是一种真空中的理论或一种道德姿态。韩少功真切体会到,不能做从书本到书本的想当然的搬运,不能只知前辈怎么说,而是应当知道前辈在什么情境下怎么说,应当把思索拉回到生活实践的情境中,思想必须是重细节、重情境的思想。
     《修改过程》除了对新时期第一批大学生生命历程、生命翻覆的感怀,也内含着对他们所经历的时代,尤其是中国承前启后的一个重要年代——上世纪80年代的探究与思索。后人,包括文学界及学界,多对中国这个拨乱反正年代的朝气、纯真、浪漫、诗意及理想追求深有怀念和赞美。韩少功自然也有很多怀念和赞美,但给他心灵留下更深刻烙印、促使他更多思索的却是这个年代呈现出的如此丰富的多面性,是这个年代人们理想追求中内含的如此丰富的矛盾性。由于发现其后各种时代思潮实际皆根源于这个“青春”的年代,所以对80年代真实的复杂性及其意义,韩少功有着更多的感怀与探究。
     80年代是走出思想、精神桎梏,人的主体性、个性开始自觉的年代,是向着理想勇敢前行的年代,但是,韩少功每每发现,挣脱桎梏、人性解放、个性解放的背面,往往直接就可以是利益、欲望的觉醒、正名和报复性释放;可贵的怀疑精神的背面也往往直接就是怀疑一切、以虚无为尚;而对利益、欲望的追求不仅被视为时代的进步、人的进步,更被视为理想追求的应有之义。《修改过程》中作为“附录一”的纪念入学三十年视频文字提纲《1977:青春之约》,已加入了韩少功的疑问,但因套用改自一个别处的现成脚本,有意呈现出的自然更多是其后时代对新时期第一批大学生的美化一面。而《修改过程》中,肖鹏依自己的创作愿望自然呈现出的则是“尽可能”真实的一面。在第一批娇子这里,“驱张事件”演变成的学潮“革命”,澎湃激情背后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芜杂和混乱。走过文革进入一切都在反拨的新时期,陆一尘的钓色天赋、马湘南的逐利才华,表现如此流畅自如,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其都仿佛如鱼得水,进入了自己的时代。同学牌友们为了使打牌不受影响,辟得空间,暗自改造出一个厕所,以使娱乐能够昏天黑地,更是让人忍俊不禁之余生出一些悲哀。韩少功拨开一个时代已被“史书”赋予的光鲜的表面,呈现出其混杂着太多滑稽、荒唐的深层真实。深入的思索让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代人对于承担起引导、支撑中国时代前行、精神前行的重任,还是有着先天的不足。90年代及以后市场经济时代知识分子精神的沦失,自然也不能不追溯到头上有光环的新时期第一代莘莘学子这里。
     当然,从批判“知识越多越反动”,到唯知识是尊、唯高学历是尊,80年代也开启了后续时代知识分子精英化、科层化、去实践化的倾向,这实际给非学界、“野路子”的韩少功成为时代重要的思想者,提供了很大的空间,让他的诚实思索反而更多显出了卓异的品格。
     最炽热的关怀与最平静的旷达
     在新世纪到来之前的两年,韩少功终于实现了可以回到农村生活、可以在农村有一个家的夙愿。这时他已有名家的声誉,当然也有专业作家般薪金的保障,有些人或许会猜测这是不是一种做秀,甚至会怀疑这是不是一种“行为艺术”。韩少功料到人们会有各种各样理解的或误解的“评论”,但他实在是不想顾忌别人怎么说了,有了实现的条件,他是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长期的城市生活让韩少功感到了生理以及精神上的憋闷,他想从与大自然相隔的城市人造空间中出来,也想从知识分子圈子中出来,让自己的感受和思想增加新的源泉。韩少功的自我安排是半年城市生活,半年农村生活,这或许会让有些人感到些许异样:在韩少功这里,我们没有看到一个执着融入大自然中、成为自然化身的形象,也没有看到一个努力占据精神高地的道德形象,但我们确实看到了一个诚实、认真又质朴、理性的形象。韩少功真实地想过一种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结合并举的生活,文明和自然碰撞中能寻求到的更加健康、人性化的生活。时间上的安排的确显现出一种生活的“平衡”,但或可以说,这里也正内在地具有着象征意义,显现出的更是一种精神的“平衡”。我越来越觉这是一种最诚实且又让人生出奇异感的平衡,因为我真实感到,在韩少功这里,这实际既是内心深藏炽热的平衡,又是内心深存平静的平衡。炽热与平静原来可以源于同一颗诚实之心。
     韩少功经常分析现代文明损伤生命的弊端一面,也对新时期以来尤其是90年代之后大众及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多有悲观,但你却又总是能感到他有一种从内心深处生出的始终如一的坚定、自信,无论是对世界还是人生,对历史还是当代,他总是有一种求索、探究、表现的活力和热情。一般人的力量来源可能是好奇,可能是名、利,可能是人生中的某段沉重遭遇和情感,但这些也都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消失。一次,一位作家向他诉说很长一段时间提不起神,觉得没什么好学、好进步的,也没什么可说、可写的。韩少功发现这与自己的精神状态有明显反差,他自己就真切体会到,这与一个人对世界、对时代、对他人有没有关怀以及“关怀半径”的大小直接相关。世界上发生那么多事情,全都视而不见?深层也都与自己无关?全部都能心安理得?“如果你的半径足够长,你就是一辈子不停顿,也想不完和学不完,成天有忙不完的事。”但是,为什么韩少功的内心深处就始终能生出一种关怀的动力,他的“关怀半径”就能够相对更长呢?最深的原因似乎仍然无法解释,这里肯定有人生经历、感悟的因素,但与仿佛天性般的独有的心性也深有关联?人类最深、最根本、最强固的心性本来也是有着天性之别的。我们只能去感受这样一个独特的生命、一种独特的精神。
     依照自己的心灵感受,韩少功相信,不管社会演变到什么程度,世界以及每个人的心灵都需要理想之光的照耀,否则世界和生命就会就会黯然失色。对于文学创作也是如此,他体会到,不能要求每位作家的精神境界有多高,但作家不能没有一种崇高的“精神标尺”,没有这个标尺,文学就没有灵魂了。我想,这些实际并不是什么高调的想法,而是源于人的真实生存的实实在在的思虑,因为世界和生命根本上必然需要精神提升的力量,否则就无法避免轻松地滑向低处;而文学作为人类的精神创造,其许多功能、价值的实现,根本上也必然应当以提升人类精神的力量作魂。说韩少功并非高调,也是因为真实感受到内心深含炽热的韩少功,又总是保持着一种心灵的平静状态。这种平静实际又来源于审视世事万物的一种清醒状态。深感理想不可或缺的韩少功同时清醒地知晓,警醒他人行为符合某种规范,提示他人逐利时不那么狭隘和短视,这些是容易做到的,而在精神上提升他人则是另一回事,常常是美好的奢望,精神的变化终究要发端于人自己的心灵深处,外因终究是很有限的。所以,除了必须有高于普通人的“精神标尺”,韩少功同时却又始终自觉持守着另一个普通人的标尺,自觉对所有人有一种理解和包容,再美好的事物也知道不能强加于人。韩少功自觉的是,始终在两个尺度之间来回调整自己的心态。
     韩少功的平衡状态、平静状态,源于内含自己深刻感悟的智慧,也源于他秉性中的一种最质朴的诚实。韩少功知道人都是很渺小的,做不了太多的事,也并不可能实现理想的人生,但是“实现各种不伟大人生中一种不那么坏的人生,还是可能的”。有人夸赞他到农村像农民一样生活,又像陶渊明一样生活在桃花源,但韩少功清楚知道自己只不过是羡慕农民生活中接近自然的某些方面,只不过是想接近农民,想从农民及农村生活中获得生命的营养,自己并不是农民,农民不像自己一样有固定的薪金收入保障、衣食无忧。人们都想象农民热爱土地,农民对土地当然有感情,但韩少功知道他们也喜欢钢筋水泥,也喜欢到城里去,自己小说《土地》中的主人公,与现实生活中的原型对土地的态度并不一致。而陶渊明的乡村耕读生活,在当代是需要很多物质条件保障的,除了其中亲近自然、独立超脱等一些精神元素之外,实际并不具有普遍意义。山民经常到家串门,有时看到家里有很多书,很羡慕,韩少功却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相反却总生出不好意思的愧意,因为面对自己时、面对自己的读者时他更愿老老实实承认其实“好多书我也一知半解”。说到西方许多理论,他的知识观也让他只能坦诚面对:“正像我们不曾亲历西方历史过程,要读懂他们的各种理论,大多只能一知半解。”由于最了解自己,总是能够老老实实地去除外表的粉饰,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为人知的不足、欠缺,这对于一位成名者来说,实际并不是都容易做到的。许多人,遮掩自己的不足,尤其是不为人知的不足,以保持自己荣光的状态,而韩少功,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欠缺,心里才能更加踏实。诚实,实为韩少功心灵平衡、平静状态的基本支撑、坚实支撑。
     韩少功精神平衡状态、平静状态的可贵性,表现为他始终有一种超强的定力,对世界及人生的根本态度始终不动摇,始终自觉在高于人的标尺和与普通人相平的标尺两个尺度之间不逾矩、不偏废。这在韩少功这里也经常表现为一种自觉的审慎。韩少功很有自知的智慧,他知道自己有些感受、有些思想,如果都摆到桌面上,会吓坏很多人。他在内心中就曾向读者真诚倾诉过心曲:“如果我斗胆说出心中的一切,我更会被你们讨厌甚至仇视——我愿意心疼、尊敬以及热爱的你们。”让他放弃理想或放弃用心去理解、包容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在韩少功这里,节制就意味着坚定地持守两线又绝不越过两线,情怀、理性就是能够融合为一。
     韩少功精神平衡状态、平静状态的可贵性,还表现为一种内在的超强的活力。平静与活力在此仍然可以奇异地融合为一,或者可称为同一种状态的正面和背面。韩少功已经欣喜于自己进入了只管做自己的,不再在乎成果、不再在乎得失和毁誉的佳境。除了越过法律底线的诽谤之外,韩少功发现自己已能做到,哪怕别人的批评意见九条说得不靠谱,自己也不愿争了,但只要有一条说得在理,就会记在心上,以让自己以后避免类似的错误,他感到这样非常合算。一些人如此说或许会让人感到是做姿态,但我感到韩少功这里却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最诚实、自然、平白的表达。韩少功真实体会到了,只需真诚感知,努力求索,“没心没肺”,仿佛“就有了金刚不坏之身,就会有一往无前之力,干什么都会高高兴兴”。显然,可以说韩少功已经部分实现了他“做一个快乐的人”的人生目标。
     《修改过程》的写作也是如此。韩少功不曾想到要去努力创作一部艺术成就多么伟大的传世巨作,他惟愿以此表达纠结于心的感怀与求索。这使这部作品的写作,“先天的”被赋予了一种既执着而又放松的内在活力。这种活力,表层显现为比如执意尊请古哲来到现世与作品中人物一起探讨人生疑难的自由叙述,以及语言的俚俗、语调的调侃、“先锋”的形态等等,深层则表现为韩少功那种独特的平衡:其中既含着对所有人(包括多劣的马湘南,也包括决心成为“世界公民”的马波)的同情和包容,又灌注着其中优秀者从未泯失的精神理想,作品中顺手拿来改造的视频解说词实际也真实内含着他的梦想与激情;既含着对时代的痛苦追问和反思、对人生真相的努力还原,又灌注着对自己的求索、发现以及表达的谨慎的怀疑。除了章节及人物A、B并置等“随意”、自如手法外,韩少功不惜以增加一个“附录二”的形式,消解“附录一”建立起来的历史,也不惜以留存“穿帮”细节,以暗示读者可以对文本存疑。应该说,这些表现手法都富有自然而又新异的艺术性,但也尚不能称为艺术多么高超,而韩少功并不愿去在乎太多,在能有一个良好的艺术品位这一前提下,他再次“弃权于成功与卓越”,惟求表现出他想表达和呈现的真实与况味。
     韩少功有一次专门对比过陶渊明与梁漱溟。陶渊明精神已经汇入中国文化传统尤其是文人精神传统的内核,滋养也映照着后世文人的灵魂。但精神上获得平衡、平静的韩少功,进入的却并不是陶然的境界。他知道,陶渊明是为官场所不容,受挫退回到农村,在融入大自然的田园生活中持守精神的洁净与平静安宁之乐,但梁漱溟回到农村却是主动关切农民的命运。发现了那么多难题,梁漱溟肯定是不安宁的,但“梁漱溟肯定又是安宁的,因为他从书斋到了现实,从上层到了底层,摆脱了以前那种蒙住眼睛的自以为是”。一生深怀赤子之心、一生未减书生意气的梁漱溟是否获得了安宁,他的安宁是一种什么特殊情态,值得我们再去探知,但我们无疑可以判定韩少功心中的梁漱溟是获得了安宁的。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走出自以为是的虚假“安宁”,始终秉有炽热的关怀与贴近大地的求索,始终秉有边界意识、自疑意识乃至自嘲意识的韩少功,获得的那种他自己独有的深具定力与活力的平衡与平静。
     诚实的韩少功生存所系、所归,非艺术建树,非思想建树,而是对世界之真、生命之真的求索,以及善益时代也善益己心的努力。读韩少功文,读韩少功人,这里并未侧重探究韩少功的求索深度、高度,而是想感知、理解他的艺术或思想背后的心灵、性情,感知、理解他的一种可贵的生命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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