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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农民工》

http://www.newdu.com 2021-06-02 文艺报 杨志军 参加讨论

    关键词:农民工 杨志军
    我叫麸子,麸子是我的外号,我大号叫麦生福。偶尔偶尔,我读到了马离农的《一个农民工的自述》,那是一厚沓装订起来的打印文稿,不是书,但对我来说,它比任何书都重要。那些日子我在海洋大学给一个刚刚买到房子的老师做装修,老师叫齐敬横,他那里有好几本这样的打印文字。他说:“我看你喜欢看报看杂志,送你一本这个你读读。”我读着读着就爱不释手了,不是说它写得多么好,而是写得真,写的都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我好奇地问齐敬横老师:“这个叫马离农的作者你认识不?”他说:“认识,他现在是我的继父。”我吃惊地说:“原来你爹娘也是农民工?跟我爹娘一样?可我现在还是个农民工,你已经是大学老师了。”他笑了笑说:“这么说我们都是第一代农民工的后代。”我想,第一代农民工的后代有一些变成了城里人,就像齐敬横这样,但大部分还是农民工,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跟我年龄相仿的农民工呢?
    我从《一个农民工的自述》里知道,马离农在梅林渡种完苹果树后,又开始培植各色盆景兰花,办起了中国兰花基地,因为他发现梅林渡的水土比其他地方更适合兰花的生长,又灵机一动栽种了几万株桂树,于是桂馥兰香,花团锦簇。梅林渡的十座山和三条沟被开发成了风景区,就像一个葳蕤茂密的森林地带,绿树掩映着度假休闲的精致馆舍,清澈的梅林河穿行在山脚谷底,另有酒旗飘摇的农家乐和山野村风的民俗展示。岩壁上有石刻,门楣上有匾额——兰桂齐芳、兰薰桂馨、桂子兰孙、谢兰燕桂什么的,真正是兰风浩荡,桂气穿谷了。加上实实在在的苹果,兰幽桂浓之中又有了甘甜,梅林渡渐渐有了名气,而且越来越大。网络上说:原来梅林渡没有梅,有的全是兰花和桂花,不如改名叫兰桂渡。网友们就开始讨论,改名好还是不改名好?虽然习惯是名称的法律,改不改名谁说了都不算,却借机把这个吸引城里人旅游度假的山乡炒到天上去了。
    不管是马离农还是翠莲,都已经是事实上的城里人了,能够在城市的任何地方游刃有余地生活,但他们最终还是把眼光投向了乡村。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做一个城里人并不是最终的目的,而是一种经历,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个过程。今天的回归跟昨天的离乡一样,似乎也不是目的,也是一种经历、一个过程。就像常发财在《我是一棵树》中写的那样:只要你有过成长,根都会留在大地之上,哪怕树身被砍,被迁,流浪远方,老根还会冒出嫩芽,长成新树,下面有荫凉,上面有果香,喜鹊们年年都在搭建新的巢窝。天地辽阔,时间漫漠,无论乡村还是城市,都无法限制一个人追求生活的自由。而生活是没有止境的,越追求就越发现真正的魅惑都还在前面。
    我喜欢马离农这个人,不光是因为他的许多做法,还在于他的见识。他说青岛是一座农民工用厚茧之手托起的城市,农民工像潮水般涌入,早在1897年青岛开始依托小渔村小商埠建造城市时,就已经发生了。而它的现代化进程,则完全依赖于农民工的第二次潮涌。中国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到现在的最大变化,不是股票期货的出现,不是城市的一再扩大,不是社会财富的迅速增加,不是人的物欲的无限膨胀,而是农民工进城,是农民和工人的差别迅速消失。“农民工”这个词汇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改变历史进程的组合正在发生。它是所有变化赖以发生的基础,它释放出被压抑了无数年的巨大创造力,毫无遗漏且持续不衰。能量的爆发就像海潮的涌动,呼呼地来,呼呼地去,能来的就能去,能去的就能来,活水奔腾,风云际会,我们终于有了一次合乎时代节拍的行走:当一个农业大国正需要用全新的工业和城市的崛起走向未来时,作为“领导阶级”的传统工人却因为水土不服悄然而迅速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农民工以一种不可遏制的气势出现在大浪翻卷的潮线上。十亿农民八亿工,剩下的不是打工者的家属,就是已经有了一定积累的创业者,还不算通过考学进入城市各个行业的公务员、白领、蓝领和房地产拥有者。农民进军城市的步伐是如此地坚定不移,几乎让所有的当代建树都打上了他们的烙印。然而,建树的同时也有毁灭,崛起的背后又有沦丧。农民工进城后必须面对的,除了工作与生存、创业与发展,还有一个道德完善和精神再造的问题,忽略这个问题的结果,便是混乱和犯罪的大量出现,法律并不会因为他们是农民工而变得宽容大度和消极无为。大移民时代,如果农民工不能在道德精神上超越自己,如果他们缺乏足够的清洁能力,而向城市固有的人格错位和人的惰性以及庸俗的小市民习气靠近,如果他们不能在拯救城市的同时也拯救自己,那就将影响他们的未来和城市的气质乃至整个民族的文明程度。对充满各种欲望的人类来说,人性的堕落是它最后的灾难,人性的升华也是它惟一的也是最后的出路。
    我知道马离农说的是什么,因为我就是一个极其不完善的人。给人家搬家,价钱说得好好的,去搬的时候突然就变卦了:不行,你没说有这么多家具,也没说纸箱子这么沉的,你得再加100块钱。城里人搬家都是早晨,而且是选好了日子的,要是不愿意加钱,就得拖到下一个吉日。几乎没有人家愿意拖延,只能答应:行吧行吧,那就再加100。给人家送快递,到了楼下才知道没有电梯,打电话让主人下楼来取。主人说快递都应该送到家,你还是送上来吧。我从车上取下快递,泄恨似的使劲摔一下,才扛着上去。去城里人家中收购旧家具旧电器,一见东西就先说,这个没人要,那个卖不出去,扔都没地方扔——城里不让随便扔,要罚款的,只能扔到规定的地方,规定的地方很远,需要雇车花钱花时间。很多人就会说:那麻烦师傅搬出去扔掉吧,需要多少钱你说。结果我不仅没掏一分钱,还让对方给了我不少钱,其实我拿走的东西是可以卖钱的,旧家具和旧电器都有很大的市场。做装修的水分更大,如果人家信任我,让我去买材料,我一定会买最便宜的自然也是质量最差的,然后成倍地涨价,20块钱一块的瓷砖,我一定会说成40块,至于发票,我可以谎称商家是不给开的,开了发票还得上税,瓷砖的价钱就更高了。可以涨价的还有地板、管道、水龙头、板材、铝合金、人工费等等。瞧瞧,我是多么地不值得信任啊。我还送过大桶矿泉水,有些人家只需要你送到门口,有些人家却要求你送进厨房或者客厅,抱起来倒放在饮水机上。按规定,进到人家家里,是要套上塑料鞋套的。我偏不,凭什么你要嫌弃我的鞋脏?有一次那家的主人说,你怎么不套上鞋套?我赶紧套上了,但下次送水的时候,我送了他家一桶自来水,还故意当着人家的面,撕开了我自己贴上去的封口。我不是老段那样的人,没有理由仇视城里人,只是觉得这样做了自己不吃亏,因为作为一个农民,在我一出生时,就已经吃亏了。我用一个农民的狡黠,在摆不脱的自卑中嘲弄着城里人,每一次嘲弄都会让我开心半天。我最不喜欢干的是建筑工地的活,辛辛苦苦忙活,房子起来了,我可以在任何一层任何一套房子里随便走动,想象着这是客厅,那是卧室,沙发这样摆,柜子那样放,可最终我什么也没看到,未来的主人、城里人的生活和姿态,全是一片黑。我干过一年建筑,经常在验收前的毛坯房中,人家未来的客厅、卧室、厨房里拉屎撒尿,也不能说每次都是故意的,更多的似乎是一种在乡间野地里养成的习惯,我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后骂我或者效仿我,这个人也一定是跟我一样的农民工。好在我没有走得太远,走私啊,贩毒啊,赌博啊,招人卖淫啊,碰瓷讹诈啊,混迹于黑社会当打手啊,这些违法犯罪的事儿都没干过。
    有一次我去一户人家送外卖,敲门不开就要走,邻居出来说:你再敲,再敲,不会出什么事儿吧?他人身体不好。我还是敲不开,就踢开了,那人果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我就赶紧打120。人抢救过来了,恢复得也挺快。他给我打电话,要我再次给他送外卖。我说我一看是你的电话就紧张,还以为你要我赔偿你家的门呢,门都踢劈了。他说幸亏你踢开了门,医生说那个急救电话打得太及时,再延误几分钟就没命了。我把外卖送给他时,他要给我一万块钱,我说这么多钱我不要。他说你救了我一条命,才感谢你一万块,不算多。硬是塞到了我怀里。这是我第一次受到城里人的厚爱,第一次知道人怎样做才能受到别人的尊重,也才能挣到更多的钱。我意识到我过去做的那些事儿真是太无聊也太无德了。
    我在齐敬横老师家做装修时,差不多已经变好了。可见我是个可塑性很强的人,农民工的可塑性似乎都很强,稍微给一点温暖,就会太阳般燃烧起来。但要是给他们太多的寒冷,他们就会变成冬天。如果一个人就是一个冬天,且络绎不绝地来到城市,那是多么糟糕的气候啊。我读了《一个农民工的自述》,就想做常发财、马离农、罩子那样的人。尤其是常发财,他会让我常常扪心自问:人可不可以做一个好人?可不可以不顾一切地做一个好人?可不可以不思考好坏就自动变成一个好人?他是个诗人,却毕生没有发表过一首诗,真是太遗憾了。马离农的书(姑且叫书吧)里抄录了一些常发财的诗,他去找过肖静,翻阅过诗人写诗的那些本子。抄录的诗我是经常吟读的,很喜欢那首质朴到家的《房子》,因为我现在最大的困扰就是没有房子,青岛的房价涨成了天文数字,我什么时候才能住上自己的房子呢?
    不在山里,不在林里,不在田野里,
    我想有一间房,它在城里,
    在喧闹的市声蒸腾而起的地方。
    它是一间带厕所、带厨房、带阳台的房,
    当我打着哈欠起床,可以随便吟唱,
    不必考虑惊扰了大通铺上的伙伴
    因疲累而黑甜的梦乡。
    我的房里有客厅,我要把电视挂在墙上,
    我的房里有走廊,还有大玻璃的落地窗,
    我的房里有爱人,一个我想抱就抱的爱人,
    一个能让生活流出奶和蜜的爱人,
    她是房子的主人,而我是主人的灯光。
    我的房里有音乐和绘画,也有欣赏,
    我的房里有欢声和笑语,又有希望,
    我的房里有沉默和思想,更有健康,
    我的房里有瓜果和稻粱,还有冰箱,
    不能忘了洗衣机和热水器,清水哗哗流淌。
    爹爱去街上逛,娘爱做排骨汤,
    媳妇是家乡的,预产期是阴历的,
    幸运伴随着呱呱落地的声响,
    不在穷乡,不在草屋,不在陋席上,
    在城里,在我家的房子里,
    月亮会在白天变成太阳。
    有一天我突然有了一个冲动:去见见马离农在书中提到的那些人。我走进了“新远达”,探头探脑地这儿看看,那儿望望。保安问我有什么事儿,我本想说要见见肖静,却什么也没敢说就转身出来了,搞得人家以为我是小偷。接着我去了浮山岬度假村,打听现在的总经理是谁。有人告诉我,总经理姓郝叫郝进青,郝总的媳妇叫牟梨花。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见他们,只是若无其事地参观了一下香火缭绕的老君庙。我和老君庙的道长聊起来,说了半天,才知道他就是牟汉林,他被判了三年,因为表现好,只待了两年多一点就提前释放,出来后再也不想当老总挣大钱了。他说还是做一个出世的人好,啥也不想,就想着祈福啊,祷告啊,驱走别人的灾难啊,每天扫扫地,点点香,挺好的。一个人只要不为自己的那一点点私利焦虑和忙碌,心里就永远是清净和光亮的。我又问起跟他一起犯事儿的那几个人,他说周永旺、牟贵、他表舅的儿子也都出来了,现在都在度假村,有挣有花,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孬。就是纪飞没出来,因为他逃亡期间又犯了事儿,算是罪上加罪吧。
    告别牟汉林后我又去了鬼楼,看到它已经变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宾馆,就在门口溜达了一会儿,匆匆离开了。我还想去翠莲的家政公司、君保的“鸿翔劳务”、陶三的租赁行、船生的兰花飘香的“记忆岛”,却一直没有腾出时间来,解决生计问题仍然是第一要务,必须抓紧时间挣钱,不然我梦寐以求的房子就永远是天方夜谭了。有一天我在网上胡乱浏览,猛然跳出一个名字来:刘惠民?仔细看内容,有“双规”“受贿”“财产来源不明”“追究法律责任”等等字样,还说他是一个从小几乎没见过钱的人,突然处在了一个经常有人送钱的位置上,顿时就赤裸裸地暴露了人性的贪婪,开始肆无忌惮地索贿敛财。我心说是不是马离农在书中提到的那个刘惠民。一个农民工怎么会走到这一步?要是让常发财、马离农、翠莲、包爷、陶三、船生、君保、郝进青、鸿儒、狗壮、段树、高进、姚兰、孔繁花、孔林这些人做官,就不会出这种事儿了。是不是拆建局副局长必须是个干过建筑的人?那就应该既往不咎地让罩子干。罩子是个愿意用生命挽救品行的人,他做到的别人都做不到。
    我干了两年装修活,铺地砖、抹腻子、刷白粉、贴墙布、做吊顶什么的,然后就去搞拆迁了,因为是田明亮组建的拆迁队,我知道他是牟梨花的后代,罩子做过他的继父,就慕名而去。田明亮是个学建筑的大学生,毕业后跟郝进青的女儿结了婚,组成了一个亲连亲的家庭。他一直在建筑工地做技术员,不太固定,哪儿需要哪儿去。后来就开始组织拆迁队,专门搞拆迁。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胳肢窝里夹着一本翻烂了的《博弈论》。据他从有关部门得到的信息:青岛今后的建设要做加减两法,加法做在内陆,减法做在沿海。加法好理解,就是一如既往地盖大楼上项目,减法是什么呢?就是五年之内拆除青岛所有堵海、损岸、占山、毁林等破坏生态环境的建筑,这样的建筑有数百座,其中大部分是高层建筑。拆迁干了半年,我就吃惊地发现,我们拆除的大部分是第一代农民工建起来的商厦、酒店、住宅、写字楼、办公楼、展览馆等。当年,父辈们你争我抢地拆除了那么多老房子,建起了一座座簇新的高楼大厦;现在,儿辈们又要拆除父辈们挥汗如雨的劳动成果了。拆除之后,还要复原,复原自然,复原山林、陆岸、海洋、城市的最佳生态格局,复原“蓝天、碧海、红瓦、绿树”的传统风貌,复原那些文物级别的老房子,让所有的历史都成为景点。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不仅城市是我们的理想,我们也是城市的理想,我们给城市带去了最初的繁荣和风光,还会带去更加久远的美丽和鲜亮。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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