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邓一光 白鳍豚 我刚迁居南海边那会儿,听说几年前,成群的白海豚频繁出没于内伶仃洋面,有时候,它们会游进深圳湾来嬉戏,在海水中露出青灰色或灰白色或粉白色身子,张望着小眼睛,看美丽的黑脸琵鹭优雅地从头顶缓慢飞过,好奇地打量蛇口、青山、马山和天水围山上郁郁葱葱的植物。 这个信息吸引了我。 多年前,我在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见过人类饲养的最后一头白暨豚淇淇,它幼年时被人捕捞到,在人工饲养中活过了二十二年,2002年夏天去世。我去看淇淇,是因为听说,人们为它选择的第二位配偶在另一个地方触网死亡,它俩还没来得及见面。时间往前推七年,和淇淇一起生活了两年的珍珍因肺炎去世,它是人们为淇淇选择的第一位配偶,年纪小,未曾与淇淇婚配。我还记得见到淇淇时它的样子,那会儿它已经是老年了,在一个圆形池子里缓慢游动,神情很孤独,因为某个原因,我在馆里只待了两分多钟,它始终没有游近,我没有看到它的眼睛。我后来想,在长达二十二年的时间里,有二十年它是自己度过的,身边没有任何同类。这是一种什么经历?淇淇去世四年后,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和瑞士等十七国鲸类专家在长江中下游进行了一次科考,考察结束后,科学家们宣布,长江白暨豚功能性灭绝。就是说,大概率上,人们日后不会再见到白暨豚活着的影子了。 我请朋友再次联系水生生物所,希望能作为志愿者参加一次白海豚科学观察活动。朋友答应了,但事情一直没有落实下来。朋友后来为难地说,水生生物所的人回话,在珠江口和内伶仃活动的白海豚,它们还有两三千头,不过,因为人类活动的原因,观察它们的行迹已经不那么可能,他们自己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这事就这么了了。 但我去了蛇口。不是为看白海豚,而是去看蛇口港。第一次,是有人告诉我,那里曾经有过一片茂盛的红树林,我去看了,当然看到了很多植物,漂亮的植物,不过,它们没有一株是原生的。以后,我不断路过蛇口港,在港口搭乘海上快船,过内伶仃,去香港机场或澳门,还有几次,是去蛇口港友聚。每次去蛇口港,我都会条件反射地对身边同伴说,这里原来叫五湾,有座虎崖山,山上长着蓬头垢面的马尾松和鹧鸪草,生活着猕猴、角雉、豹猫和烙铁头蛇。我那么说,并非我见过虎崖山,我没见过,它在四十年前被炸掉了。 差不多的十年时间,我不断听到一些本地的创世纪故事,当然不是从主流传媒上看来的,是一些原住民,和一些很早来这里挽草为业的移民讲给我听的,它们一个是文字和图像,一个是民间口头传说,形式倒也罢,内容上区别很大。故事听多了,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大,就设法去弄到一些也是文字,也有图像的资料来看,看完以后我确认,我不是生活在一座城市,也不是生活在两座话语呈现不同的城市,而是生活在无数个同处四维时空的地方。这种感觉很奇怪,它让我觉得生活不真实,有虚幻成分,但我能确定,这与多维空间理论无关。事实上,关于本地创世纪的故事,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人们正在或者已经忘记掉它们,我听到的故事,不过是很少很少的一点点,更多故事,已经消失掉了。 去年对我生活的这座城市的人来说过得不容易,人们一边抗击全球新冠,一边纪念自己生活的城市建市四十周年。5月6日那天,我也纪念了,写下了这个故事。时间倒推四十一年,也是5月6日,深圳发生了建国以后第四次大逃港事件,当时有人传,伊丽莎白二世登基纪念日时,香港将实施大赦,凡是滞港人士,都可以向港府申报永久居民身份,深圳也会在5月6日那天大放河口,允许人们前往香港。有资料显示,5月6日那天,宝安、惠阳和东莞三地八十多个乡镇近十万人涌向深圳边境,当时的场面,用人山人海这个词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而第二天,深港之间的海面上,漂浮着数百具尸体。 我觉得这个故事不应该消失。我觉得一座城市的纪念册上,如果没有愚昧和觉醒,没有贫穷和死亡,没有向死而生的愿望和勇气,是不完整的,不配叫纪念。于是我写下我的纪念,纪念那些我未曾谋面的人们,那个时代,以及切割时代的惊天一爆。 2021年3月1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