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鹿坪村委会,光滑的/水泥外墙上,正中间/有个鸡蛋大小的孔/几棵草从里面长出来/(哪怕有一丁点的机会/生命的力量便会见缝插针)……”粗粝、坚韧,充满蓬勃生机,这便是云南省作协驻会干部、诗人王单单笔下的花鹿坪村。 2018年3月,王单单在云南省昭通市文联工作时,以扶贫干部的身份来到这个位于昭通南郊的小村庄,在为期两年的扶贫工作中与村民共生活、共疾苦,并完成了诗集《花鹿坪手记》(入选2020年中国作协第一批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下了花鹿坪村在脱贫攻坚道路上取得的收获与成果。 近日,王单单凭借《花鹿坪手记》获《诗刊》2019年度陈子昂诗歌奖暨脱贫攻坚特别诗歌奖。中国艺术报记者专访王单单,听他分享扶贫经历与诗歌创作中的感悟。 记者:诗人参与扶贫,有哪些意义?请从诗人的角度,谈谈您对扶贫工作的理解。 王单单:诗人参与扶贫,就是回到生活的现场,从一手素材中过滤诗歌的养分。中国的乡村很大程度上还保留着一种尚未被修饰过的生活,表面看来有一种粗粝感,当它与现实发生摩擦时,容易产生撞击心灵的力量,触发诗的声音。我认为,扶贫是对贫困人群的实质性帮扶,也是一种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和实际付出,通过扶贫,我们不仅真正改善了贫困人群的生活,还重新发现了乡村对中国人的重要意义:它唤醒了我们的乡愁,激活了我们对乡村的记忆,让我们再次发现了乡村之美及其中蕴含的美好的人性。 记者:两年的扶贫工作中,有哪些难忘的经历?它们是如何转化为《花鹿坪手记》中的诗歌形象的? 王单单:难忘的人和事太多,几乎每一幕都历历在目。这两年是云南脱贫攻坚的关键时期,我们基本上所有的节假日和双休日都被取消了,全身心地扎根在村里、田间地头,跑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熟悉了每个家庭和每个村民。比如,我们在雪天挨家挨户地调查访问,为了精准低保户、贫困户、建档立卡贫困户;我们沿着公路沿线、村舍前后捡垃圾,帮助改善乡村环境;我们到农民家里宣讲,了解每个家庭的困难,确保适龄的孩子有书读,想继续读书的孩子不至于因为经济条件辍学或放弃升学;疫情期间,我们每天冒着风雪和被感染的风险,对所有外出返乡人员进行反复排查核实,生怕漏掉了一个人…… 举个具体的例子,在提供一些帮扶政策需要老百姓签字的时候,我发现村里有些老人并不会写字,需要我来代签,然后他们按个手印。其中有个人按了几次都没显示出清晰的手印,因为他的十指上满满的全是泥巴。他是个哑巴。这个画面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从这满手的泥巴里看到了一种诗的东西:这个穷苦的哑巴手掌上泥巴的纹路,是不是就藏着他的命运?这是一个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瞬间,也很快转化成为一种文学形象出现在我的诗歌里。《花鹿坪手记》里有大量类似的瞬间和细节。这是只有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才能获得的东西,也是诗歌创作的生命力。 记者:扶贫题材的诗歌创作,和您此前的创作有什么不同?《花鹿坪手记》在具体的创作手法上,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王单单:区别非常大。我先来讲一下我的创作历程。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过要系统地完成一部诗集,只是在切身的扶贫工作和生活中经常有感触,所以写了几组小长诗,如《花鹿坪手记 之一》《花鹿坪手记 之二》《花鹿坪扶贫记》等。令我惊喜的是,著名诗歌评论家吴思敬老师读到了这几组诗,给了我很大的肯定,还给我提意见,让我围绕着扶贫这个主题继续往深里走,进一步扩大创作面,挖掘更多细节、更深刻的东西,处理得更丰满一些。他的鼓励激起了我的创作热情,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决定放开了写、往深里写,于是有了整本诗集《花鹿坪手记》。 最开始,我还是在写传统意义上的诗歌,用传统的语言,符合传统的规范,但很快我觉得我必须放得更开,我不想再写众人观念中的那种诗歌了,我想建设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打着“王单单”烙印的诗。而这种自信的源头就是我的亲身实践。我到花鹿坪,是来真正地生活,这是我创作的坚实基础和信心来源。 在创作形式上,我写了很多组小长诗。我觉得在同一主题之下,用多个组诗去反复地诉说,会增强表达的力量,就像用石头对着墙上一点反复使劲地砸,终会迎接破墙而来的光明。在诗歌语言上,我选择了口语,因为口语能够对生活做出最迅速的反应,它最生动、直接,最接近生活的本质。 记者:扶贫诗歌是一种主题写作,我们有时也叫它“命题作文”。命题作文很容易写得千篇一律,您认为应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王单单:其实所谓的“命题作文”,也就是主题创作,最考验作者的能力,它是对一个诗人捕捉诗意的能力的最高挑战。扶贫这个题材好在你可以说它是“命题作文”,也可以说不是,因为这个主题其实非常大,我们在其中面对的不是一个家庭、一个个体,而是非常广阔的生活,是这个时代惊天动地的变化,是一种大善、大义的行为。 所以,最根本的还是要实践,只有“深扎”才会发现,你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真实而又生动的人,换一个角度就能发现新的东西,只要留心处处都是细节。从这个意义上看,与其说是我来写扶贫题材的诗歌,不如说是扶贫题材在呼唤着我的写作。如果没有经历这段扶贫岁月,我不会触碰这个主题。此外,加强学习、吸收营养也是必要的,这两年来我阅读了140多本诗集,给我的创作带来了很多启发。 记者:在扶贫工作和扶贫诗歌写作中,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今后还会继续相关题材的创作吗? 王单单:两年的扶贫工作让我觉得很踏实。我是云南人,入驻云南的小山村,让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和村民、老乡们在一起,切实地帮助他们,看着村子一步步实现脱贫,让我由衷地欣慰,与此同时,我的心灵也在淳朴、善良的民风中得到了净化。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创作的源头一定在群众中,在实践中。在今后的创作中,我会继续关注时代的命题、重大的主题,更加有意识地找准素材与诗意之间的平衡点,不断提高将生活中的现实转化为诗歌中的现实的能力,争取创作出更多能够反映时代风貌的好作品。 王单单 花鹿坪扶贫记 1 又去村子里转了一圈 史周才搬了新家 陶马绍的地皮刚刚硬化 徐声艳的女儿辍学数月 多次劝返,终于登上回程的火车 无数次告诉过徐家三,我姓王 他无数次追问我,你是谁 转到一块荒地里,有间房子 常年空着,可能要挨近年关 吕道荣才会回来 转到冯先海家,给我道歉了 昨天村民开会,他因病缺席 —— 转。一直转,像陀螺 转到暮色四合,月出高山 噫,你抬头看看 月亮是不是天上的贫困户 需要我们用尽离别与孤独 一次又一次地帮扶 2 临时救助五百元,用于补齐短板 缺少厨具,就买厨具 缺少衣柜,就买衣柜 缺少沙发,就买沙发 窗子坏了就换 门坏了就重新安 可陈石分最想要的不是这些 她丈夫走得早 女儿出嫁,儿子在外务工 她的短板是爱,是孤独 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中 无法抵御的严寒 —— 她需要的,我也没有 她想买一张能插电取暖的桌子 但这超出了救助金的使用范围 “小王,五百块钱的慈悲 能否换得一个暖冬的慰藉” 我在她混浊的目光里 读到了这一句,便在心里默许她 “买吧,大不了我赔” 3 听到我的声音在屋后响起 李家英赶忙打扫家里的卫生 她六十二岁了,反应竟然那么灵敏 我进屋时,她刚扫完屋子 假装在整理床铺,灰尘尚在飞舞 我已上门督促过很多次了 她也想表现得好一些 可她才从苹果园打零工回来 在那里除草,六十元一天 加上养老金,加上地租,加上赡养费 她可以活得很好。但她暂时 把赡养费这一笔刨掉了 她说还动得起,还过得去 其实她是想给儿子减轻点负担 她是一个母亲,和我的母亲一样 矮小,瘦弱,带着一股韧劲 4 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房子垮了,死在里面 也不要你们负责—— 七十八岁的张家会住在危房里 说什么也不搬离。但危房不住人 住人不危房。我的工作是 确保每一个老人都能住进安全的房子里 一次又一次,我叩响周史玉 —— 张家会长子家大门。一次又一次 他都似乎很为难,欲言又止 开始我好言相劝,后来我歇斯底里: 第一,赡养老人是你的义务 第二,你曾住在她的身体里 那里安全、温暖,你在那儿 长出手,长出脚,长出了爬向人间的勇气 她曾给了你一个王宫,你却 舍不得给她一间房子 后来周史玉接走了他衰老的母亲 像一根顶梁柱,撑着 这间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房子 5 初见郑兴富,他喝醉了 大闹村委会,见着谁都要比划两下 平时战天斗地的村干部们,不约而同地 对他一忍再忍。几天后 我去郑兴富家走访,他见着我 竟然瑟瑟发抖,从那个不可一世的酒徒 骤然做回了本分的农民。他住在 修缮加固的房子里,凌乱的物什 散落一地。他驼背的妻子陆应窈 就住在正对面,房屋条件好 室内相对规整。两人都一口咬定 他们早已离婚。最近我又去走访 斜阳晚照,他俩坐在菜地里 看起来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面对我再三追问,二人终于承认 以前真的离了,可自从 唯一的孩子死后,他们 又在一起了 6 如果空气需要付钱,阳光不再免费 你早已成为饿殍,横陈于乱草 你正值壮年,当是男人扛鼎之日 有双手,为何揣进裤兜 有双脚,偏要自绝于道路 你看看,这些墙根下的蚂蚁 它们都懂得搬运米粒、虫子 如果你继续懒下去,总有一天 它们将会把你也搬走,连肉带骨…… —— 我如此训斥陆应章。他开始 沉默,后来脸红,再后来恼羞成怒 “沟死沟埋,路死插牌。我的命 捏在我手里,你不要来干涉” 几天后,我路过卯家冲 寒风中有人在搬砖,走过去一看 陆应章站在那里,手上全是泥 看见我后,他脸上堆满笑容 那笑容里,有着深深的歉意 7 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炉火上 煮鸡蛋。沸腾的清水中 还有两枚光绪时期的银圆 她说这样煮,能治病 我让她去正规医院治疗 交了医疗保险费,可以报销 她翻出几枚银戒指,把最旧的 递到我眼前,脸露出了少女的羞涩 我知道,这是她结婚时用的 她做了许多布鞋,却不卖 她一双双拿着给我介绍: 这是给爹做的 这是给他(丈夫)做的 这是给女婿做的 这是给儿子做的 如果你喜欢,这双就送你—— 也不向你索要低保 8 周国驰终于还是在砌牛圈了 他还将敞坝填平,从中修了一条路 与众人的路,相互接通 周国驰家没有牛圈 他从四个方向安装了摄像头 监控下,十多头牛养在露天坝子里 时间久了,经常有人反映 牛粪影响了周围住户和村容 我们驻村队轮番找他理论 终无果。人们私下议论 这个人的心,比石头还要硬 有人讲起另一件事情: 几年前,村里人打电话给周国驰 告知他儿子死了。他不慌不忙 在山上将牛喂饱。回来后 自己刨个坑,把孩子埋了 9 雷庆松的儿子有心脏病 我们给他解决了低保 雷庆松要修建房屋 我们给了他建房补贴 雷庆松的家里简陋 我们给他买了沙发 雷庆松的贫困程度较深 生活压力大,我们给他妻子 安排了公益性岗位 最近,雷庆松又让我帮他 申请水泥和砂石,我虽答应了 但不一定能成。阳光不能 只照耀一人,雷庆松 我只是一块石头,无法给你 铺出整条道路。你踩踩我吧 或许仅能给你垫出一点高度 微不足道啊! 10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除了驻村扶贫队员,我还担任 花鹿坪十三社第一村民小组组长 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当领导 有点心慌。这个社有一百四十一户四百一十人 社员有金忠云、李仕省 陈永华、史昌斌等等 就像秋天之后,田野里这些 仍然顽强生长的植物: 银叶桉、鬼针草、荻草、蔓黄…… 或许,他们卑微、困厄甚至有些潦草 但凡事凡物,皆有自己的神圣—— 你问问,那些目不识丁的父亲 如何给自己的儿子取名 11 花鹿坪位于昭通城南郊 离城十三公里。回、汉 两种民族相安而居 也是几年后,昭通市 花鹿坪机场所在地 花鹿坪盛产苹果 数万亩苹果基地已然连片成形 接天的树苗长在山冈上 或许,用不了太多时日 你会惊觉:一夜春风起,万树苹果花 开花成海,结果为洋 那时候,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或为观花,或为摘果 那时候,人们将会重新定义 花鹿坪这个地名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一个现代的农村,将为《诗经》 找到佐证。 扶贫记 这是我在昭通城南郊 一个名叫花鹿坪的村子里 扶贫的第四百九十八天 因此我想起了一些穷人 在他的时代 翻开时间的黄土 肉身如纸片,折叠在 历史打卷的那一页 比如,“饥来驱我去”的陶渊明 比如,“秋至老更贫”的孟郊 比如,“野蔬充膳甘长藿”的元稹 比如,“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 比如,“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曹雪芹…… 假若把这些人,统统放到当下 放到花鹿坪,或者 祖国的任何一个贫困村 那么他们将会拥有另外的名字 就像我的挂包对象: 金忠平、冯兴松、马二才、史周天等等 这样的话,他们都会获得帮扶 都会解决“两不愁”“三保障” 这样的话,“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之际 贫困户杜甫当年的梦想 将不再是梦想 硕果 李彩霞家院子里有三棵核桃树 挂果后,树干无法承受 其重量,一天天垂向地面 李彩霞担心树干会被压断 便用木桩给每棵核桃树都做了支撑 李彩霞的丈夫十年前死于车祸 她独自拉扯着四个孩子 大儿子是全校优等生,却在 初中毕业后选择回家务农 和母亲共同挑起生活的重担—— 将其他三个弟妹送进大学 李彩霞说:赶上好时代了 在我家最艰难的时候 得到各种扶贫政策的支持 才能度过一个个难关 李彩霞的大女儿去年毕业了 成为一名教师,整个家庭的压力 也逐渐得到了缓解 人逢喜事精神爽,与前两年相比 刘彩霞似乎变得更年轻了,就像 院子里那几棵核桃树 随着果子收成之后 树干也一天比一天 挺—— 得—— 更—— 直 2020年4月1日 感恩 花鹿坪村委会,光滑的 水泥外墙上,正中间 有个鸡蛋大小的孔 几棵草从里面长出来 (哪怕有一丁点的机会 生命的力量便会见缝插针) 当我正惊叹于眼前这幕时 却听到孔里传来 雏鸟叽叽叽的叫声 恍然大悟—— 那是鸟衔进去造窝的草 几个月后,那窝鸟儿 飞走了,带着枯草给予的温度 翌年春天,那些枯草 复活了,青葱的一撮 从孔里蹿出来 由于窝里鸟粪的滋养 竟然比周围的草,长得 还要葱绿,肥美 2020年4月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