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是陕西非常独特的一位女作家,她的创作始终扎根大地,多年来,足迹遍及青藏高原、蒙古草原、汶川震区,以切身的生命体验来写作和记录,以行走的方式丈量文学所能达到的可能性。2020年5月,她的长篇非虚构文学《岩兰花开—汶川大地震幸存者生存状况调查》出版之时,正值新冠疫情渐趋平稳之际,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最终将对人类造成怎样的影响,目前尚难预料。但面对灾难,文学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作家该如何进行写作,一时之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此时读到杜文娟书写汶川大地震的《岩兰花开》,不禁感慨,这不仅是一部“主人公及作者与灾难平等对话”之书,同时,也是一个读者与灾难对话、思考当下灾难的经验性文本。 灾难造成的影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淡化,但正如杜文娟在《后记》中所说:“如果没有人关注,灾难对人类的启示和教训也会随之而去。”距离2008年发生的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12年,关于灾难的记忆似乎已经遥远。但对于地震发生后第5天就奔赴灾区的志愿者杜文娟而言,心理上的创伤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合,地震10周年之际,再次入川,走访当年的受灾者,以修行般的虔诚,将五六十位地震伤员的灾后10年真实地呈现出来,这既是一个作家出于良知与责任的深度反思,同时,也是作者自我与生命和解的过程。“写作的过程是揭伤疤的过程,也是伤口愈合的过程,是主人公及作者与灾难平等对话的过程。”面对灾难,全方位的社会反思、文化反思、人性反思,甚至是灾难中的人性光辉、国家和民族大义等等,这些都是文学应该去承担的责任,但对于每个受灾的个体生命而言,或许更重要的是共情与理解。不能亲身经历的人,无法真正与灾难中的万千生命休戚与共,自然也难以真切感受他们的幽微心声。 《岩兰花开》是杜文娟的生命和解之书,面对“地震已经翻篇”的质疑,作者始终坚守“笃定、真诚、诗意、凝练、悲悯、善意”的写作宗旨,将目光投向边缘人边缘事,关注重度伤残人员、地震孤儿、失独父母艰难的心理重建过程。杜文娟在采访中说,“坦率地说,大部分幸存者残肢康复了,心理正常了”,“但有两个群体的部分人员,依然生活在幽暗中。第一类是地震孤儿、当时的青少年和少年地震明星;第二类是失去独生子女的中年男女。后者无法再生育,无力领养孩子,本人又重度伤残。家暴、冷暴力,无处不在。” 28岁的小宋是失聪的双腿伤残女孩,10年前的地震中,正值青春大好年华的她失去了双腿和听力,作为一级伤残人员,她的基本生活有了一定的保障,“耳蜗、轮椅、拐杖,都是国家免费给的”,每个月有残疾人护理费,住自家的房子,能够维持最起码的生活。然而,心理的创伤却并没有随着减轻。作为女孩,从小被母亲随意打骂,拄上双拐之后,她竟然发出“感谢双拐”的感慨,“老天爷爱护我,发生了地震,给了我双拐,自从拄上拐杖,我妈就不打我了,我也干不了啥事,好感谢双拐呀。”比身体上的伤残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精神上的冷暴力,作者去采访的时候,她说,“(父母)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了。”在灾难面前,亲人本该是最坚实的依靠,可对于18岁就失去双腿和听力的小宋来说,恰恰是朝夕相处的亲人,带给她最大的精神创伤。面对这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女孩,“她缺钱还是缺吃穿,需要帮她什么呢?”是啊,物质上的帮助是比较容易实现的,可精神上的创伤又能如何帮助呢?青少年时期是一个人人格形成的关键时期,这些12-30岁的年轻创伤者,地震后的反应往往较为强烈,伴随着强烈的人格体验,容易出现愤怒、暴躁等情绪。地震时上初二的小萱从爱哭的小姑娘变成了不会哭的女孩,坚强的背后是压抑的苦闷和无法排解的心理伤痛,像她自己所说的,“就像我的脚,前几年一直没有知觉,神经受伤了,医生说只有等神经慢慢恢复,一年会长几毫米,等它长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才会感觉到痛。”心理的伤痛亦是如此。地震孤儿更可怜,亲戚抚养、福利院、被领养是地震孤儿最常见的三种去向,无论哪种,孤儿们心理上都存在着多多少少的问题。 撕开伤口是残忍的,每一次采访对于受访者而言,都是一次酷刑,但同时也是一种治愈。《岩兰花开》能将受灾者10年间的生活真相毫不掩饰地展现出来,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与地震孤儿相比,另一类受灾群体则显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孤独,很少像前者那样受到广泛关注。他们是失去独生子女的父母,震后重组家庭的中年人。情况好一点的,身体伤残轻微,尚有机会再次拥有孩子;差一点的,身体伤残,失去生育能力,原本完整的家庭面临分崩离析。 电力职工汪工,地震后忍痛坚守岗位,在废墟上点亮了第一盏灯,却失去了妻子和女儿。10年过去,他早已重新成家,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然而每到地震周年纪念之际,他都会连续多天失眠,每年都要祭奠她们。失独对于那些已经失去生育能力的父母来说更为残酷。《画眉雨》中的主人公均是三级残疾的失独父母君姨夫妻,地震时年龄已经大了,加上身体残疾,已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孩子。夫妻两人深居简出,养着4只需要耗费时间照顾的画眉,以打发漫长的孤独日子,“如果没有这4只画眉,家里就跟废弃的窑厂一样,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能听见,画眉叫几声,才感到有活的东西。”人到中年,痛失独子,家庭破碎,时间会治愈身体上的伤残,却难以弥合心理的创伤。失独母亲杨姐和丈夫,多次尝试生育和领养,都以失败告终,承受不住打击的丈夫整日酗酒,患上抑郁症,在重病折磨下去世。坚强的杨姐在悲痛之中,投身到震后心理治疗中,分散丧女之痛,带领更多的丧子家庭走出阴影,终于在2013年机缘巧合下领养了一名女童。 “5·12”汶川大地震给千万家庭带来了毁灭性打击,10年过去,伤痛逐渐遗忘,社会重建,家庭重组,大多数人的生活日渐平静,几乎没有人再去关注受灾者的后续生活。杜文娟却再次踏上重建后的灾区,去了解他们真实的经历和现状,以悲悯和善意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将灾难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呈现在大众面前。只有牢记灾难,不断反思灾难,才能从中吸取经验和教训;只有直面生活的真相,才能从中发现真正的坚韧和人性光辉。这些幸存者当中,既有小宋这样深受身体与精神双重创伤,难以走出的女孩,也有重新走向社会的小张,致力于心理救援的杨姐,为了儿子死里逃生,忍受多年伤残病痛的高位截瘫幸存者明子……面对突如其来的苦难,他们也曾陷入绝望的精神困境,但最终能够坦然面对,以坚韧和不屈谱写着生命的最强音符,并且将善良和乐观留给身边的人和读者。 杜文娟在书中写到,大灾过后,受灾人群的心理障碍要持续数十年,甚至代际传承。反思灾难绝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空话,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据统计,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在短暂的时间后涌现了无数的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可10年过去,真正关注受灾人群心理重建的作家和记者却寥寥无几。时间以它独有的方式见证了灾难过后艰难的重建,同时也见证了反思灾难的任重道远。作为一部反思灾难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岩兰花开》融入了作者的“个人化视角”和“个人化体验”,在日常化和个性化的叙述当中,表现出了高度的真实度和真诚度。而支撑这一切的是作者四次入川,作为震后重建的亲历者、见证者所付出的情感和心血,同时,也隐含着作者对灾难与人性的生命体悟。正如作者自己所期待的那样,《岩兰花开》无疑是写给当代的一部文献文学作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