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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一个嚼着玻璃凝视深渊的人物形象

http://www.newdu.com 2020-06-03 文学报 走走 参加讨论

    
    走走
    
    
    走走作品
    我要追溯的,是那样一个更为遥远的时刻:那来自不同家庭的出身,是在哪个瞬间,产生了一种同样的诱惑的声音,拒绝庸常的平凡生活。我想通过他们的眼睛,再次看一看这个时代,是如何闪着诱人的光,吸引一批又一批自信自己与众不同的人。
    有好几年时间,我的写作陷入了困境。当时的野心是,用不同类型小说的方式(科幻、悬疑推理、童话、灵异鬼怪……)讲述中国历史上一些知识分子的命运。其实这批作品质量谈不上出色,我被臃肿的史料操纵,主人公被既定事实推着走,显得很驯顺,缺乏自我生长的可能。文学本应是天马行空的,充满文本实验自由的,变成了那样滞重的一团,让我很失望。此后,将近五年,我没再写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2017年的最后一天,我递交了辞职报告,不再是文学杂志《收获》的资深审稿编辑。我一头扎进了创业的深渊。埃隆·马斯克说过:所谓创业,就是嚼着玻璃凝视深渊。既然必须穿过地狱,那就走下去。结果就是,在创作以这段经历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想往火里跳》时,我完全忘记了我曾经不太热衷现实主义,以至我的图书编辑王苏辛看到稿子时还有点儿吃惊。“这本书和之前看你小说不太一样,一开始我以为你会是很知识分子在写。”这是她的原话,我忘记问她了:所以我最终是用了一个怎样的身份在写呢?
    我应该是以文学的方式再现了小微企业创业者的生活原貌,以及命运的原貌,毫无霸道总裁式的扭曲。以前的写作,因为追求某种形式上的实验性,往往断裂、晦涩,到了这一部,难得算是流畅。文中创造的一块飞地:林杨,是我自己焦虑时常常假想存在、可以逃避眼前现实的一个虚构空间。
    因为想直抒胸臆,所以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者。这个叙事者一旦以“走走”之名活动起来,就想起了跟许多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比如那天是否下雨,他们衣着的各自细节,还有气味。投资人身上总是有各种香水、古龙水的气味,它们包裹着他们,让他们光鲜、体面。为了能长久保留香气,他们保持一种适宜的、不温不火的温度。而那些来面试的年轻人,却有一种粗糙的、僵硬的气息。甚而,这个“走走”竟然呼唤出了一些童年与成长过程的记忆。
    然而创作终究是创作,主观叙事很容易情绪失之中肯,为此我引入了相互对照推进的第二人称叙事部分,让这个声部有意无意地不断剖析自我。这种“我”和“你”的对话,让我找到了合适的节奏,也提供了反思的线索。
    如果说有遗憾,这里面我此前作品中的某种知识分子风格是缺失的,没有了那种对主人公的刻薄劲儿,没法抽身事外恣意嘲讽,尽管我使用了“你”作为第二声部,试图拉开距离,但还是有些怨气有些开脱。不过,写作这个长篇,首先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读者,自始至终,我没想过如何去引诱自己的读者。我不打算跟他们讲讲创业者的所谓传奇故事,我写的是小微企业创业者的日常生活。投资人,也许还有些复杂;但团队内部,没有激烈的矛盾和冲突;公司不曾面临充满奇迹的转折机会。没有戏剧性,有的只是不安与焦虑,犹豫与挣扎。也因此,它甚至不能用“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的方式来概括,它只是再现了一些场面、环境,一个让人不敢手机正面朝上,坏消息第一时间一闪而来的世界的一角。
    写完小说,出于好奇,我也用自己创业阶段开发的文本分析软件“一叶故事荟”跑了一下数据,一条勉强的W型曲线,而且一目了然地表明,前面近一半,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程度不如后一半。这是AI的感受,当然并非读者的唯一感受。但这其实也是某个尴尬的瞬间,从数学公式到算法公式,据说光看优美程度,就能感受到它是不是有论证的必要。高斯曾经就欧拉恒等式发言:“一个人第一次看到这个公式而不感到它的魅力,他不可能成为数学家。”以此标准来看我的故事曲线,显然谈不上优美。
    我对科技一直很着迷。和发表在《人民文学》2020年第4期上的内容稍有不同的是,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即将出版的图书版本中,我邀请了我的同事们从非虚构角度同样写写他们和我一起经历的这几年。其中蔡冉冉的一篇,简直振聋发聩。“走走对技术的迷恋与日俱增。它诡异地让我联想到走走的政治写作。一个革命理想,以技术掌控书写,崭新的文字帝国。机器面前,伟大作家复制伟大作家,书写自动生成书写。写作真没什么。你能看得出来,当有人带着对伟大作家不假思索的‘相信’加以反驳时,攻击的热情瞬间让走走提高音量。”
    那时的我,对AI自动生成文本很着迷。从人工智能的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穷尽所有对话、心理、环境描写的,AI的读取力与人类的创造力完全重合,制造出终极文本,似乎是可行的。只需要人工标注,按关键词将它们分门别类建库。因为存在这样一个念想,我不再认为人类的创造是不可替代的。当然还有一些诸如结构、幽默感、反讽这样的问题无法解决,但既然故事和人物能够不断生成,焉知不能由未知的BUG产生出伟大的作品呢?一切都是可计算、可修改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一切都不在话下。
    然而。那时顺利拿到几百万融资,意气风发的我完全忘记,写作,写的其实是内在生命的感知。AI固然能提供有关情绪的确切数据,但数据和语料的结合没办法碰撞出感官的火花,写作的人也没办法借由这样的“书写”获得新生。从抚慰人生的意义上说,一个完成度足够高的故事,其实是无足轻重的。
    真正动笔写作这个小说是在2019年9月,那时我觉得,如果不把那个我身在其中的漫长冬天讲完,就不会迎来春天。杂志的审稿编辑有次跟我开玩笑,认为我写了本21世纪的《创业史》,其实只是碰巧。碰巧我用剪影的方式写到了一些投资人和创业者。那两年,我的身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这样的人物,嘈嘈杂杂,来来去去。
    这部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其实是失败。是失败承载了人的生存意义。我写了三个层面的失败:创业本身的失败;试图写下这段失败“创业史”的写作者的失败;作为创业者、写作者,同时又是女儿、妻子的个体,在家庭生活中的失败。
    失败如影随形。我曾遇到过仙家算命流派的画符神婆,说我是子孙娘娘身边的童,还说我运程这些年被压就是因为有小鬼缠身,不好,需要花费几万块做场法事。我母亲也遇到过类似的。“既然它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好好活着,肯定是处出感情了,没必要让它离开啊。等我也成了鬼,我要找到它,叙叙旧。”按我母亲的复述,神婆惊诧地盯着她看。
    我也想找失败叙叙旧。很难抓住它,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方向冒出来,但只要它出现,肯定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地向下缓慢滑动。只想按下暂停键,或者长按,拇指向右滑动,无声地不惊动地,关机。让无望骤然降临。
    我的好朋友,同时也是“90后”里很出色的写作者国生有天和我谈到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他说,“本来以为在说武林和宗师,但好电影一定是在说人生:人生注定一败涂地,但还是要有人的尊严、气节、气。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喜欢《肖申克的救赎》,因为人生如果不是往一败涂地走去,谈信念也未免太过轻易。也像是巨石注定要滚落,只有这时,人的价值才能真正显现……”我觉得这番话非常适合阐释这部小说里,我对失败的种种设计。
    顶着CEO的头衔,安全感甚至都不如一个有一手好厨艺的钟点女工。彻头彻尾的孤独。这样的CEO,不会出现在我们的影视剧中,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畅销书榜上。但他们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被泥淖围困住的孜孜不倦的人生。很多人只是为了生存而努力,即使一开始渴望暴得财富,但最终,意志是被真实点燃、烧光的。我记得他们的很多表情。有些是困惑的,有些是激情四射的,更多的一些是经历过种种挫折后反照出的“释然”神情。
    AI是否能为我预测出创业者们狂喜-眩晕-悲伤-崩溃的曲线?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投资人的冷漠。他们手握砍刀,毫不留情,将BP上的美好数字砍得七零八落,把一个没流量没利润没空间的事实呈现在创业者的面前。不会有一见钟情的投资。更残酷的是,创业者无法逃脱时代的碾压。废弃在路边,最终不见踪影的小黄车ofo,你能说它的出现从来没有价值吗?而这个五月,跟随戴威最久的ofo联合创始人,终于还是离他而去。但我得感谢戴威,2019年我的至暗时刻与他的几乎重叠,那时朋友圈里常常能见到关于他的负面新闻。都是类似这样的标题:“28岁的ofo创始人戴威,目前欠36亿巨债,他能还得清吗?”知道一个曾经创造共享单车行业单笔最高融资记录(4.5亿美元,约合人民币31亿元)的传奇人物,也会和我一样,整夜整夜失眠,似乎更容易原谅自己对市场规律不可饶恕的轻慢。
    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去跟戴威、罗永浩这样的创业者聊聊天,问问他们人生至今最后悔的事,最黑暗的一天。“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那将是一座怎样黯淡的山。
    知道我要写作这部小说时,我的一些作家朋友们劝阻我,认为我离这些事太近,也许会被情绪左右,浪费了大好的素材。在某种渴望证明自己的力量推动下,我用一个月就写完了初稿。确实,文本层面有很多遗憾。但是我还可以再写一部新的,它不会再像现在这部这样“足够诚恳”(读者的评价),它会是光怪陆离的。将戴威这样真实的人物和虚构的人物事件融合在一起,勾勒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各路资本入局-野蛮生长-行业洗牌-一个又一个知名品牌崩盘”这样风云变化、暗潮涌动的近六年社会蓝图:资本的推波助澜、各种新事物的层出不穷、创业者的内心泡沫、创业寒冬到来的艰难生活。一个混乱的年代,一个蓬勃发展的年代。他们在人前微笑,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流下眼泪。而我要追溯的,是那样一个更为遥远的时刻:那来自不同家庭的出身,是在哪个瞬间,产生了一种同样的诱惑的声音,拒绝庸常的平凡生活。据说当过兵的人和没当过兵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么创业者也是。只要他经历过失败-成功,或者成功-失败,他就不再是铁板一块,因为他一定有过在现实面前,不得不放弃自己理想的时刻。即使他重新过上朝九晚六的打卡生活,不再拥有改变世界的勇气,他仍然是一个以身试过的人,而不只是一个想一想的人。我想通过他们的眼睛,再次看一看他们身在其中的这个时代。它是如何闪着诱人的光,吸引一批又一批自信自己与众不同的人。
    也许,我之所以走上创业这条路,只是因为缪斯女神希望我能去写写那些因欲望在这个世界受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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