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它跟每个人都有关,程度不同而已,大家都做梦,次数多少而已。我是一个很少做梦的人,经常是两三个月甚至半年,也没有一个像样的梦。作为一个文学写作者,我曾偷偷地为此而羞愧。记得好像是一九九四年秋天,读阿根廷大作家博尔赫斯的传记,知道他是一个经常做梦的人。当读到他因第一任妻子从不做梦而心生厌恶的时候,我的心里还哆嗦了一下。于是,我经常假装多梦的样子,还写跟梦相关的小说。 假如一位多梦的人,每天晚上都在做梦,那么,他(她)就有将近一半的时间生活在梦里。至于这个梦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那完全看他(她)的造化,就算你有万贯家财,能呼风唤雨,也控制不了梦的世界,那是另一番天地,它有它自己的主宰。据说,小乘佛教有一种“修梦成就法”,那些高人神人们,能够修炼到控制梦境,相当于睁着眼睡觉,闭着眼睛行路,能将水梦成莲花,将火梦成琉璃。我们这些俗人做不到啊!但也不能太消极,醒着的时候难免倒霉受辱,那就到梦里去碰碰运气吧。 不记得在哪里读到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仆人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老爷,老爷在梦里变成了仆人。一天晚上,白天的老爷正在梦里做“仆人”,见自己的仆人穿着自己的礼服,挽着自己的妻子,从屋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老爷正要张嘴呵斥,仆人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早晨起床之后,仆人见到老爷的妻子,又要上去挽她的手,老爷命令家丁将仆人按在地上,用粗棍猛打屁股。晚上入梦后,仆人也让家丁把老爷狠狠地打了一顿。仆人感叹道:上帝真公平!这位仆人的哲学,跟庄子一脉相承。 我们常说“魂萦梦绕”,可见梦和灵魂有一定亲缘关系,但它们无疑不是一个东西。没有梦的人不必强求,更犯不着感到羞愧,现实这一边的半个世界,也有精彩之处。如果没有灵魂,那问题就严重了,不是死了就是行尸走肉。我想起唐传奇《离魂记》里的那个倩娘,魂跟恋人王宙跑了,躯体在父母家里,躺在床上植物人一样。所以,人可以没有梦,但不可以没有魂。能不能这么说:梦是灵魂的活跃状态?肉体活跃的人,灵魂相对要静止一些,梦也少一些。反之,身体孱弱的人,灵魂比较敏感,往往会梦幻不断。 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说,原始部落的人认为,做梦就是灵魂出去玩儿去了。他们说得轻巧。其实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万一灵魂迷路了呢?万一它被别的灵魂拦劫了呢?所以,老一辈经常告诫我们,不要张开嘴巴呼吸,更不要张开嘴巴睡觉,以免灵魂出窍。其实这个办法也不完全管用。灵魂出窍的路径多得很,嘴巴和眼睛闭着,还有鼻孔和耳朵眼儿呢,都可以直通外部世界,总会出来的,除非它不存在。 梦幻长成什么样子?这是一件颇费思虑的事情,用理性语言表达更不可能,因为它不需要推论和解释,它需要的是呈现。艺术就是呈现,呈现人的精神秘密。伟大的电影导演费里尼(1920—1993),曾经花费了三十年的时间,每天早晨起床都做一件事,用符号和图画记录自己的梦境。在他去世十几年之后,手稿以《梦书》之名出版了,又过了十年,简体中文版也出版了。这是一本很容易读的书,但也是一本难以破解的天书。艺术就是这样一个梦幻世界,貌似明白易懂,实则满含玄机。 灵魂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更是一件颇费思虑的事情,更难用逻辑的语言传递出来,它同样不需要解释,而是需要呈现。艺术就是呈现,呈现灵魂的样貌。想隐瞒也很难,总有露出来的时候。醒着的时候,灵魂就在你的眼睛里晃来晃去。睡着的时候,灵魂就变成各种小动物出来游玩,那个游玩的场景,就是梦幻。那些变成小动物的灵魂,形态各异。有的是住在人体之内的一个小人儿,趁主人睡着了的时候,出来遛弯儿,但也走不远,天不亮就回来了。还有一些可能像鸠鸟,等你一睡着,它扑腾一下就飞出去了,在树梢和地面来回飞翔。更极端的,可能是一只鹏鸟,水击三千,背负青天,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天亮了都还不回来,白天还在“梦境”之中。 如果说,小说就是作家的白日梦,那么这个暴露灵魂的“白日梦”,形态是复杂而多样的。它因灵魂变化而成的小动物的不同,而显示出不同的梦境和风格、故事和情节、词语和句子。它是另一个世界的影子,也是这个世界的回声。 我琢磨着,操控着我梦幻世界的那个魂,是个什么样子?那个平时躲藏在身体内部的小人儿,他走得不远,就在地球表面转悠,他玩耍的时间也不长,仅限于睡眠的时候。这无疑是一个偏于现实主义的魂。它绝不可能是超现实主义的。它偶尔也可能会飞起来,却经常要借助于“飞行器”,跟着主人,飞到南方的海岛,飞到西部的戈壁滩。西南也是经常去的地方,比如西双版纳、香格里拉、苍山洱海。去年的泸沽湖之行,我能说什么?我只能用“震撼”来形容,格姆女神山、永不冻结的湖水、湖心岛和古刹,将永远镌刻在我记忆之中。为此,我灵魂的小人儿,在泸沽湖边,制造了一个跟“玛瑙手串”“父亲”“摩梭人”相关的梦幻,就是短篇小说《玛瑙手串》。 写于2020年3月19日上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