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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称代词移指的互动与语用机制

http://www.newdu.com 2020-03-09 《世界汉语教学》 完权 参加讨论

    摘   要:人称代词是广义移指词,指称对象随情境而变;甚至可偏离于典型的指代对象,即狭义移指用法。本文尝试基于认知语用学的互动理念,解释人称代词广义移指与狭义移指的共同机制。人称代词的基本语法意义恒定不变。认识到语言世界并不等同于现实世界,则可以发现,移指意义是发话人和释话人在各自自然坐标系与话语坐标系的转移和联系中,运用各种直指机制而联合建构的语用解读。决定代词指称对象的是会话双方在不同指示坐标系中各自的参与者角色。
    关键词:人称代词;移指词;互动;语言世界;参与者角色
    作者简介:完权,男,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研究领域为句法和语义,研究方法倾向于功能与认知。
     
    一 解题 
    1.1 认知语用学的互动观 
    本文的理论框架主要基于认知语用学(Bara,2010、2017)的互动言语分析理念:(一)刻意交际。交际内容有意向性,指向特定人、事、物。交际行为有关联性,发话人(utterer,Verschueren,1998)的话语有足够价值值得释话人(interpreter,Verschueren,1998)付出认知努力来理解。(二)主动合作。发话人会预测释话人对其话语意义的重新构建,并据此组织话语;而释话人则对话语作出主动阐释。(三)联合建构。语言交际,是互动双方通过共同想象的语言世界联合在一起共同构建心智表征的过程。一言以蔽之:共同想象,达成相互理解。基于此,本文尝试探讨会话双方在交际中如何主动达成对人称代词的一致理解。
    1.2 人称代词移指 
    (1)韩红:必须说话低调,不然会让别人错误地理解,会扭曲的原委,也会越来越看不清。其实人很好的。但车出一点小麻烦,老百姓就恨不得把弄死,实际上犯不上这样。你们也不想想老韩做了多少公益,救了多少人,捐了多少钱,为了做公益是不是都快死了。你们要想起的一点好都不至于这么踩,不过是违反了交通法规,受处罚,受罚款,受批评就可以了。老百姓这么踩干什么,没有必要。比如,开路虎,钱是偷来的吗?也是《天路》一遍一遍地唱,甚至唱了上千遍,换来一个路虎。你认为这跟这个人的身份不等吗?可能开一个劳斯莱斯你会觉得不等,但只不过是开个路虎,一个吉普车;比如接电话,你能保证你开车没有接过一个电话吗?老百姓拿手机在路上拍,拍完之后@北京交警,你说这是什么心理。承认自己是一个放大镜,好事也被人无限放大,坏事也同样,所以接受,并且认错。(ent.qq.com/a/20130909/000524.htm)
    选段中的划线部分,有“我”“你”“她”“老韩”,指的都是韩红本人。1王义娜(2008)和张磊(2014)把类似于“你”“她”这种指称对象发生转移同时又保留实在指代意义的用法称为移指。2其理论来源于叶斯柏森(Jespersen,1922:123),他把人称代词等意思随情境而转移的语词称为移指词(shifter)。
    需要注意的是,王张二文的移指是狭义的,而叶斯帕森的移指则是广义的。他论证道,儿童听到的“I”,有时指父亲,有时指母亲,有时指叔叔,“I”的指称随说话人的转变而移动。这是人称代词的基础用法,同样是移指。据此,例(1)中人称代词用法都可称为广义移指;其中“我”用于典型指代对象,是基础用法;而“你”“她”的指称偏离于典型指代对象,是狭义移指。无论广义狭义,都是移指,背后有共同的机制。
    欧美移指研究一直关注包含狭义在内的广义移指。雅柯布森(Jakobson,1957:131)提出移指词的基本特征是:“如果不指涉已知信息,则移指词的一般意义无法确定。”其后,移指词研究在语法研究、语言哲学、叙事学、认知诗学(详后§4.4)中广泛展开。
    不过汉语相关研究却是从探讨狭义移指现象开始的。吕叔湘(1945)发现:
    (2)我于(指“你”)志诚没倦怠,你于我坚心莫更改。(《董西厢》)
    “伊”指“你”,吕先生归因于利用平声来协律,因为“你”没有平声同义字,不像“我”可以利用“咱”。不过,这个解释只适用于对格律有要求的文体。
    随后,王力(1945)发现“人家”可表达“化装的我”,有“俏皮”的修辞效果。3吕叔湘(1949)进一步指出“用人家代我,动机自然也是为了避免说‘我’;以现代口语而论,人家比我要婉转些,也俏皮些”,并补充了例句:
    (3)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指‘我’)这里费力,你们紧着混,我就不说了。”(曹雪芹《红楼梦》)
    不过,着眼于修辞不利于构建体系性解释,因为后来研究(Chao,1968;吕叔湘主编,1980;张炼强,1982;吕叔湘,1985;张爱民,2001;董秀芳,2005;宗轶丽,2010;张磊,2014等)发现其他人称代词也有多种狭义移指用法,大多并非出于修辞。例如:
    (4)周朴园: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指“你”)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曹禺《雷雨》,张炼强(1982)例15)
    (5)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指“他”)。(曹雪芹《红楼梦》,张炼强(1982)例16)
    (6)那些小孩子闹得叫(指“我”)不能专心做事。(Chao,1968:648)
    (7)主持人:那他们(指前文提到的企业家)该怎么办呢?
    李开复:(“他们”)还是要入境随俗,做一些不喜欢做的事情……(张磊(2014)例4)
    (8)韩红:……(指“我”)为了做公益是不是都快死了。
    (9)三姐儿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多早晚我才撕了(指“你”)那嘴呢!”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曹雪芹《红楼梦》,张炼强(1982)例8)
    (10)咱们(指“你”)吃药。(沈家煊(2001)例5)
    不仅人称代词,关系名词也可以移指,比如母亲为幼子向丈夫央求时这么问:
    (11)宝宝能吃冰激凌吗, 老爸(指“老公”)
    二 共识与辨析 
    2.1 共识 
    前人在主观性和互动性这两方面对移指现象做了很多有益的探索。
    (一)主观性。
    人称代词的移指涉及主观性因素(沈家煊,2001)的视角、情感、认识等多个方面。比如移情,说话人可能移情于听话人,把自己当作听话人的一员来说话,造就与听话人的亲密感,如例(10)。再如:
    (12)我们(指“你们”)大学生要学好科学知识。(电视新闻片中一个干部对一群大学生说。董秀芳(2008)例6)
    比如离情,拉大说话人和所指对象之间的心理和情感距离:
    (13)(杜梅说:)“我对你哪样了!就算我有时爱跟你吵,那也是人家(指“我”)……那人家还不是最后每回都跟你承认错误了!我也没有说我对呀。”(王朔《过把瘾就死》,冉永平(2007)例12)
    比如立场,移指代词“你”常常出现于评价性话语中,被言者用于强化其立场表达:
    (14)周宁:我觉着好多策略啊大话啊其实都没有用,就像刚才赵先生说的,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在国外生活,你就是中国大使。我自己在国外待过很多年,你(指“我”)自己的行为决定别人怎么看你所代表的身后的那个国家。(张磊(2014)例10)
    再比如视角,说话人可以脱离自我视角来谈论自己:
    (15)如果和谐是你(指“我”)向往的家之气氛,协调是喜欢的家庭生活艺术,也许愿意结识她……(王义娜(2008)例4)
    以上解释可以进一步把人称代词的基础用法考虑在内。因为按叶斯帕森的观点,人称代词的基础用法和狭义移指本质上一致,背后有统一的机制。(详见§3)
    (二)互动性。
    学者们普遍重视移指和口语交际的相关性,大多使用对话语料,在研究中区分交际各方的角色或身份,以此作为代词选用的动因之一。比如,张磊(2014)区分出言者、听者、交际双方、言谈对象、言谈对象外的人、任何人等角色,杨姗姗等(2016)区分出说话人、听话人、交际双方、第三方、虚化身份等。
    不过,这些角色划分基本上是在现实交际的层面上,没有深入到话语本身,忽视了作为会话双方沟通桥梁的语言世界。会话人所处的客观物理世界、主观心理世界和象征符号构成的语言世界有区别也有联系(沈家煊,2008)。语言世界反映的是会话双方的共同想象,如果没有达成共同想象,实际上双方也就没有达成理解。指称解读应综合考虑所有三个世界。Levinson(1983)的参与者角色系统提供了一个成熟的分析框架。
    另外,在以上共识基础上还需追问:为什么移指如此富有主观性和互动性?
    2.2 辨析语法义和语境义 
    有一类观点认为移指的人称代词“基本意义随着语境的不同而改变”,在口语中具有了“多功能性”,这种现象是“指称的互换”。这类观点似是而非。其共同点,是把人称代词在实际语境中的各种用法并列放在了同一个层次上,混同了基本义和语境义,也混同了语法和用法。简而言之,并非换一个语境,“我”就等于了“你”,“你”就等于了“他”。倘真如此,人称指示就乱了套了,词典也无法给出确定的释义。事实上,在出现人称代词移指的语境中,人称代词是不能随机互换的。比如例(1)中,不能因为“你/他”有时可以指“我”,就把所有“我”都改成“你”:
    (16)必须说话低调,不然会让别人错误地理解,会扭曲的原委,也会越来越看不清。其实*人很好的。但车出一点小麻烦,老百姓就恨不得把弄死,实际上犯不上这样。你们也不想想*做了多少公益,救了多少人,捐了多少钱,*为了做公益是不是都快死了。
    狭义移指中人称代词的基本语法意义并没有变化,“我”还是第一人称,“你”还是第二人称,“他”还是第三人称。语法意义不变,是最根本的约束限制。只有确定的语法意义才能使释话人在此基础上建构起随语境变易的语用解读。前人多强调人称代词狭义移指时语境义变了,而本文在认同这一点的同时也强调语法意义不变。下面基于前文简述的主动合作、刻意交际和联合建构三原则,分析例(1)中的“你”“他”移指“我”时,人称代词语法意义并没有变化,才能产生移指的语境义。例句摘引如下:
    (17)必须说话低调,不然会让别人错误地理解……
    (18)你们也不想想老韩做了多少公益,救了多少人,捐了多少钱,为了做公益是不是都快死了。
    例(17)中“你”的直指功能保持第二人称的基本语法意义,指记者。此句首先适用于释话人记者,他最直接的理解是“我必须说话低调”。然后,作为一个具有主动合作能力的释话人,记者会拟测发话人这句话的意向:为什么韩红让我要低调呢?联系到此前记者本人的提问,可以释读出第二层意义:韩红的交际目的是,(记者)要设身处地体会(韩红)的内心感受。这时,韩红口中的“你(记者)”,记者心中的“我(记者)”,就在韩红意向中所要指称(意指)的“我(韩红)”上达成了联合,“你”的第二人称语法义就成为移指第一人称的语境义。例(7)类似,李开复用指主持人的“你”引发主持人对“他们”的感同身受。(详见例27后分析)
    例(18)中的“她”,首先仍然是作为第三人称代词回指前文“老韩”。而发话人韩红通过隐含着的言者主语(speaking subject,Benveniste,1971;沈家煊,2001;完权,2016)评论似乎某个另外的“老韩”,展示自己看似客观公正的第三方立场。
    再看几例。例(4)中的“我们”,首先也是包括听说双方在内的第一人称复数“我们”, “哭哭啼啼”的行为人固然是侍萍,但同时也是周朴园共同面对的情景。
    例(5)中的“我们”,既指孩子(他),也指说话人奶妈(我)。具有行动能力抱着孩子的说话人奶妈和不会说话但却是“看”的主要对象的孩子是整体的“我们”。
    例(6)(7)中的“你”首先也是指对方,让他设身处地感受“我”和“他们”。
    例(9)中虽然被骂的是贾蓉,但是用“他”意味着三姐儿并非当面骂贾蓉,而是骂给面对的尤二姐等人听,却又明摆着让贾蓉听见以达到“你”的移指效果。
    例(10)中“咱们”确实包括母子二人,他们都是喂小孩吃药这件事的参与者。尽管吃的施事只是作为释话人的小孩,但做让小孩吃药这件事的却是作为发话人的母亲。
    通过以上简要分析可以看到,在特定语境中的移指释读,依靠的是人称代词原本的语法意义和释话人在语境中的主动阐释和构建,两者缺一不可。所以,移指人称代词的基本语法意义其实并没有转移。转移的是听说双方各自面对的认知场景,对双方主观来说,相关而又并不完全相同,靠共同想象的语言世界联系起来。
    三 人称代词移指的交际互动因素 
    3.1 直指入场 
    如果为雅柯布森所说的“如果不指涉已知信息,则移指词的一般意义无法确定”做出认知阐释,那就是认知入场(grounding)。自然语言是符号系统,符号要承载意义需要和现实认知场景相联系,即认知入场。(张华,2010)这是认知科学对符号认知的共识。
    达成认知入场的手段之一是直指入场。(Langacker,2008:277;完权,2009、2012)作为一个内部关联的符号系统,指示词具有相对性。“我”“你”和“他”是相对而言的,仅仅依靠指示词之间的相对关系无法获得确切的指称解读,即无法认知入场。譬如一本书里夹着如下这张字条,但却缺乏“他”的具体指向信息,就无从得知该把书还给谁:
    (19)把书还给他。
    直指是一切指称的源泉(Lyons,1973),直指信息(deictic information,Levinson,1983:54)是达成认知入场的先决条件。分析移指必须分析人称代词系统的入场过程。移指无论广狭,指示词必须落实确定的直指信息,才能进入现实的认知场景,达成交际。
    3.2 直指场和象征场 
    被称为语言学中“布勒遗产”的直指场理论(Bühler,1934)把认知场景分为直指场(deictic field)和象征场(symbolic field)。直指场是携带直指信息的现实世界,象征场是由语言这种象征符号所描述的语言世界,它们各有各的指示系统。提出象征场是这个理论最大的贡献,交际毕竟不是心灵感应,不经过象征场就不是言语交际。
    布勒提出,直指的本质是特定时空中带有特定意向性的交际行为。直指场中说话主体既是言语行为的施行者,又是言语行为和他本人的观察者。直指场中人—时—空结构的基本直指原点(origo)是“我—现在—这里”。本文论证仅取其中的人称坐标系。
    原版直指场理论主要考虑说话者,即坐标系I。本文应用到对会话双方的互动分析中。会话双方各有自己的直指场,在主观性和交互主观性基础上双向互动。那么,发话人和释话人就各自有其以自己为直指原点的自然指示坐标系,即坐标系I和III。
    (20)发话人坐标系I(发话人直指场) 释话人坐标系III(释话人直指场)
    我(发话人) 你(释话人)
    你(释话人) 我(发话人)
    这种最简单的情况已然就是人称指示的转移,双方人称代词是交叉对应关系:发话人的“我”是释话人的“你”,发话人的“你”是释话人的“我”。(Benveniste,1971:224)会话双方各自直指原点的转移带动直指场的转移和人称代词指称的转移。
    在反映会话场景的两个直指场的基础上,加入反映语言世界、承担交际内容、作为交际中介的象征场就能精确解释移指现象。本文将象征场中的人称指示部分称为坐标系II,即话语指示坐标系,其中的人称指示系统由话语内容构建。话语由发话人发出,由释话人理解,这两个阶段是单向的。图示如下:
     
    如果坐标系II等同于坐标系I,则构成基础用法:
    (21)坐标系I(直指场) 坐标系II(象征场) 坐标系III(直指场)
    我 (话语中的)我 你
    你 (话语中的)你 我
    如果坐标系II不同于坐标系I,则涉及更多的直指信息,构成狭义移指用法。移指无论广狭,构建和阐释的机制都可以纳入这三个坐标系。坐标系I和III视实际参与言语行为的人而定,坐标系II视话语中的人称代词和指人名词而定。要确定三者的对应关系,首先需要考察人称直指中枢。
    四 人称代词移指的语用阐释因素 
    4.1 直指中枢(deictic center) 
    确定人称直指中枢,就是确定每个坐标系中第一人称“我”的指称对象。Levinson(1983:Ch.2)论述道,自然语言的指示系统是围绕人们面对面交流的基本语境组织起来的。基础指示系统以自我为中心,直指中枢就是发话人。即当话语坐标系II的直指中枢以直指坐标系I的“我”为中枢时,就构成基础用法。例如:
    (22)老百姓拿手机在路上拍,拍完之后@北京交警,说这是什么心理。承认自己是一个放大镜,好事也被人无限放大,坏事也同样,所以接受,并且认错。
    坐标系I 坐标系II 坐标系III
    我(发话人韩红) 我(指向发话人韩红) 我(释话人记者)
    你(释话人记者) 你(指向释话人记者) 你(发话人韩红)
    基础用法之所以也是移指,是因为坐标系I、II的直指中枢对应到坐标系III时发生了移动。而释话人能够识别直指中枢的移动,进行坐标系的调整。这种勾连坐标系I和III的能力,源自于语言的主观性和交互主观性。我们通过“我”来认识他人。“我”这个词是语言主观性的源泉,是我们把他人语言接受为自己语言的源泉。(Benveniste,1971)广义移指所依赖的这一主观性动因,是移指分析必须诉诸主观性的根本原因。
    移指无论广狭,直指中枢对应到坐标系III时都会发生转移,因此都是移指。而狭义移指的关键是,坐标系I、II的直指中枢乃至整个人称坐标系首先发生第一步转移。
    4.2 直指映射(deictic projection) 
    Lyons(1977:579)把指示系统的转移叫直指映射。直指映射驱动人称代词的移指,而移指的主观性与互动性,都可由直指映射得到解释。Levinson(1983:Ch.2)指出,在言语事件中,人称指示就是用词语表明会话参与者角色(participant-roles),并提出一个语用框架,用于分析人称直指映射时的参与者角色。
    4.2.1 发话者和发话源的区分引发直指映射
    Levinson从发话人中区分出发话者(spokesman)和发话源(source)这两个角色。基础用法中,发话人既是发话者也是发话源。在狭义移指发生时,发话人可以替别人说话,他只是实际出面发出话语的代理人,被代理话语的人就是发话源。这一区分的实质,是指明交际的意向性。发话源是发话人主观上设定的有意向发出话语的角色。设定为自己,就合二为一,是基础用法;设定为别人,就一分为二,导致直指映射,是狭义移指。譬如“狐假虎威”这个成语,狐是发话者,而虎是发话源。试看实例:
    (23)我们(指“你们”)大学生要学好科学知识。
     
    董秀芳(2005)的移情解释很恰当。更进一步说,是通过角色模仿的方式来达成移情。施行说话动作的发话者是干部,但是他说的话却不是源于自己的干部身份,而是模仿释话人的学生身份说话。语言世界中话语的来源,即发话源,是现实世界正在听讲话的大学生。这样,发话人就替释话人说出了(发话人模仿释话人并拟就的)心里话。
    直指中枢发生两步转移。第一步,发话者干部让渡出发话源角色给语言世界中的大学生,“我们”从发话人坐标系I中以干部为直指中枢的“我们”映射到话语坐标系II中以发话源大学生为直指中枢的“我们”。第二步,“我们”进一步转移到坐标系III中以释话人大学生为直指中枢的“我们”。因为场景中实际需要学好科学知识的只是大学生,作为释话人的大学生出于交际的关联性,优势解读就是对号入座。通过指示坐标系的切换,发话人把释话人拉入自己的立场,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传递给对方。
    “‘我们’是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的良好中介”(Wales,1996:68)。“我们”消弭了“你”“我”的对立,利用这个中介可以巧妙地转移直指中枢,让对方接受己方观点。在日常言谈中,一方站在另一方角度,替对方设想,为对方说话,这是很常见的互动方式。发话人不仅可以模仿释话人,还可以模仿其他角色。比如没有说话意愿的无意听者(overhearer),前文例(5)(11),都是发话人模仿没有语言能力的小孩,为他们说话。
    4.2.2 发话人和主人公的区分引发直指映射
    Levinson(1983:64)论述过直指映射至叙述中的主人公(protagonists in narratives)的情况。在对话分析中,可将主人公从叙述的主要对象扩展至评论的主要对象。例如:
    (24)你们也不想想老韩做了多少公益,救了多少人,捐了多少钱,为了做公益是不是都快死了。
     
    移指的第一步,是坐标系I从发话人中区分出一个被评论的主要对象到话语坐标系II中。发话人韩红似乎是在评论某个第三方身上发生的事件,韩红在这句话中就被区分为两个角色:评论事件的发话人韩红和被叙述、评论的主人公老韩。不同的称谓拉开了两个角色的距离。发话者似乎已经不是那个置身事中的开车打电话的韩红,而是一个在客观公正地为老韩伸冤的韩红,而第三人称老韩才是那个开车打电话的人。
    老韩这个角色存在于语言世界里,但释话人在主动阐释时,也依然会根据语境中的关联性把二者统一在韩红本人身上,“你”韩红就是“她”老韩,完成移指的第二步。
    类似的还有例(3)中“人家”,从说话人“我”中分身出另一个“化装的我”,作为话语坐标系中的第三人称。这样看来,就不只是前贤所说的“俏皮”效果,角色区分还有突显“我”为第三方“人家”说公道话以指责“你们”的作用。
    4.2.3 受话者和发话目标的区分引发直指映射
    Levinson还从释话人中区分出受话者(recipient)和发话目标(target)。在人称代词的基础用法中,释话人既是受话者也是发话目标。在狭义移指发生时,表面上的释话人只是一个受话者,虽然在场但被发话人仅仅视为傀儡;发话人的话实际上是讲给另外一个意向所指的发话目标听的,这才是真实的释话人。譬如“指桑骂槐”这个成语,桑是受话者,而槐是发话目标。实例如例(9),直指中枢“我”虽然不变,但话语中前两句的释话人贾蓉到第三句时区分为发话目标贾蓉和受话者尤二姐。复录如下:
    (25)三姐儿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多早晚我才撕了他(指“你”)那嘴呢!”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
     
    划线句是尤三姐对尤二姐等人(受话者)讲,却是有意讲给贾蓉(发话目标)听的。句中“他”移指前句中的“你”(贾蓉)。张炼强(1982)没有引述到“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但这句话却提示了一个关键语境。尤三姐的前两句都是冲着贾蓉说,也是说给他听的。“没了你娘的说了”中“你”就指这时的释话人贾蓉,他兼具受话者和发话目标角色。但随着贾蓉逐渐远离,他已不在尤三姐眼前,这一情境促使受话者和发话目标的区分。眼前的受话者已经从贾蓉变成尤二姐等人,尤三姐对着当面的受话者尤二姐这个“你”4,骂出第三句,意向所指的发话目标是贾蓉,只能把第二句中指贾蓉的“你”改作第三句的“他”。而且,用“你”是真骂,用“他”是笑骂。贾蓉虽已走远,但肯定还能听到这句话,听得出仍是在骂自己,明白自己的发话目标身份,尽管并不愿继续参与对话。
    会话双方谈论第三方时,如果第三方不在场,也就不可能成为发话目标。但如果第三方在场,却只是听到而不愿或不能参与对话时,受话者和发话目标就可能分离,引发“他”移指“你”。下面这个有趣的例子蒙友人告知,友人母埋怨友人父袖手旁观不帮忙时会说:
    (26)他(指“你”)倒好,就在旁边看着,又不来过来帮忙。
    这时未必真有一个对话者和友人母交谈。友人父虽在现场但未被赋予应答资格,却又作为话语的实际发话目标,即埋怨的承受者,这时的心理必然是尴尬的。
    4.2.4 受话者和发话目标的合一引发直指映射
    有时,在物理世界中不同的受话者和发话目标,在话语空间里可合二为一。例如:
    (27)主持人:那他们(指前文提到的企业家)该怎么办呢?
    李开复:(指“你”和“他们”)还是要入境随俗,做一些不喜欢做的事情……
    
     
    张磊(2014)提出“你”移指交际双方的言谈对象“他们”。本文进一步认为“你”包括“你”和“他们”。这个“你”,因为不带“们”,所以首先并非直接用于回复提问中的“他们”,而是指称与李开复对话的主持人。李开复要让“你”与“他们”感同身受。主持人为企业家提问,而企业家并不在场,实际上却是李开复回答内容指向的发话目标。李开复用“你”就是把在场的主持人当作了不在场的企业家的一分子和传声筒。李开复的话可以前加“如果你是他们的话”,这促发了受话者向发话目标移情,让主持人“你”体验发话目标“他们”的处境,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在话语坐标系中,在场的受话者和不在场的发话目标,都属于同一群释话人“你”。受话者主持人出于互动的关联性,在“你”的促动下主动整合发话目标身份,融入“他们”,成为一个完整的释话人,最终主动构建出“我们企业家还是要……”的移情意义。
    4.3 语境化提示(contextualization cues) 
    在具体语境中,直指映射常常需要借助一定的语境化提示手段,明确直指信息,使人称代词进入具体认知场景,获得语境化(contextualization),最终达成指称解读。语境化,是对话双方经过各种方式使语境渐渐明晰起来的过程。(Verschueren,1998:111)语境化过程依赖于一些引导和指示话语、行为的话语表面特征,即语境化提示。语境化提示负载的信息是意义互动的产物,其价值体现于交谈者心照不宣的理解之中。(参看完权,2015)
    在直指映射的过程中,常常能找到直指中枢转移的语境化提示信息。例(24)中说“老韩”而不是“我老韩”,例(25)中的“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等都是提示。再举一例:
    (28)如果你去投降,那是“九死一生”,根本没有希望。(《凤凰周刊》2009年第26期)
    “如果”假设了一个条件,从现实转向虚拟的语言世界,提示了直指坐标系的转移。
    语境化提示既能引导移指理解,也能限制人称代词的不适当使用。比如例(16)显示都用“你”并不合适,这是因为随着话语内容的发展,认知场景在变化,参与者角色也在变化,指示坐标系也必然随之变化,“你们也不想想”就构成指示系统转换的语境化提示,人称代词应该随之应变才对,不能都用“你”。
    4.4 移指理论(deictic shift theory) 
    发话人为什么能够从坐标系I切换进坐标系II?释话人又为什么能够把自己从坐标系III代入坐标系II?移指理论给出的答案是“共同想象”(Segal,1995:15)。
    认知语言学家Talmy参与的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话语与叙事研究小组整合了语义学、语用学和认知语言学中关于直指的理论,发展出一套认知诗学的移指理论,提出叙事话语的理解需要直指转移,认为读者会运用一切知识和逻辑来阐释开放文本,在想象中的交际场景的基础上理解直指转移。作者为读者创制了陈述话语的直指中枢,并随着情节的发展而转移;读者为故事世界(story world,Talmy,1995:426)假想一个心理模型,把自己置身其中,读者的直指中枢就通过想象,从现实世界切换进了故事世界。
    该理论研究对象主要是叙事,本文扩展应用于互动性强的对话。在对话中,双方持续不断交相建构一个个话语中的想象世界,直指中枢也在不断转移。“语言世界不是直接对应于物理世界,而是有一个心理世界作为中介”(沈家煊,2008:403)。语言是客观世界映照在人类认知中的概念化心理世界。那么,指示词的所指对象也并非存在于客观环境中,而是存于人类对交际语境的认知心理之中。理解,基于会话双方对同一个心理世界的共同想象。对此,我们将另文深入阐述。
    五 结论和余论 
    人称代词移指不是代词语法意义的转移,而是认知场景中人称指示坐标系的转移,是直指中枢和直指映射框架的转移。移指解读由会话双方联合建构起共同想象而达成。基于语言使用的共同想象是理解移指乃至一切言语交际的基础。
    正如历史学家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所说:“在认知革命之后,……‘讨论虚构的事物’正是智人语言最独特的功能。”“‘虚构’这件事的重点不只在于让人类能够拥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赫拉利,2014:25)
    看来,历史研究和语言研究在认识语言互动的虚构性和合作性上达成了“共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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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 该例较长,具体分析散见例(17)(18)(22)(24)。
    2 对此类现象的称呼还有:“异常用法”(陈新潮,2011)、“非常规用法”“活用”“泛化”“临时指代”(王红梅,2008)、“换指”(宗轶丽,2010)、“转义用法”“指示语替换”等。
    3 经核对原文,王力先生所引《儿女英雄传》用例断句有误,不能作为例证,但其说理仍可取。
    4 指尤二姐的“你”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可以补出,比如说“撕了他那嘴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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