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中国西南地区,民间普遍流传着“活变”和“死变”两种变婆故事。前者以“活人变虎”为主题,后者以“死而复生”为主题,分别隐喻着现实生活中被驱赶和被活埋的两类病患。这些隐喻一方面表达了民间对疾病的恐惧,另一方面也折射出病患与家人及邻里在病患去留问题上存在的矛盾与张力。 关键词:变婆故事 病患 社会隐喻 主题 中国西南民间普遍流传着两类变婆故事,一类讲变婆的由来,另一类则讲人们如何智斗变婆。本文所探讨的即前者,而此类故事又分活变和死变两种。活变故事以“活人变虎”为主题,主要情节是:某人突然(或因年老)变成老虎,离开家园,在山中与野兽为伴,不久又引导野兽吃人,最后神秘消失。死变故事则以“死而复生”为主题,大意是讲:某人死后不久,破棺而出、重返家园,却因遭到家人辱骂或引诱而离去,最终变虎(或其他野兽)吃人。以上两类故事在我国西南黔、桂、川、滇四省皆有流传,尤其是在黔东南和桂北的苗族、侗族、壮族等少数民族地区传播甚广。因此,自民国以来就有葛维汉(D. C. Graham)、陈国均、胡庆均等一批学者对其做过整理和研究。尽管如此,在前人看来,它们不过是些想象的、荒诞的鬼怪故事而已。如陈国均认为,变婆故事是初民的一种想象;胡庆均认为,它们皆荒诞不经。李平凡、颜勇亦认为其“确属荒诞无稽之谈,是无科学根据的”;徐华龙则认为,变婆是想象中的产物,其原型应该是鬼。可见,前人大都在强调变婆故事的荒诞和神秘,而鲜有注意故事背后的社会问题和隐喻意义。依笔者浅见,民间所谓的变婆,其原型对应的是现实生活中被驱赶和被活埋的两类病患。变婆故事,则是民间对病患及其命运的隐喻。这种隐喻正如布莱恩·特纳(Bryan S. Turner)所言,它以身体为基础,为我们观察个体与社会关系提供了重要的视角。接下来,文本将分别以活变和死变故事为例,对其中的隐喻意义进行分析和讨论。 一 、活变故事的相关记载 西南民间的活变故事有着悠久的历史,其雏形早在西晋时期就已经形成。西晋《博物志》记载:“越皇国之老者,时化为虎。宁州南见有此物。”越皇国今已不可考,而西晋宁州最鼎盛时的范围包括今整个云南及川黔部分地区,故“宁州南”当指云南。可见,活变故事在云南一带早有流传。至元朝,其故事情节变得更加详细:“云南之人近百岁往往有化为虎者。其化也,先自尾而身及肩,虽子孙不敢近之。化成乃山去。” 明清以降,活变故事流传的地域更为广泛,滇、黔、桂等地都有相关的记载。比如明代陈继儒的《虎荟》一书便提到云南和贵州的活变故事。前者云:“罗罗,云南蛮人呼虎为罗罗,老则化为虎。”后者则记载道:“贵州平越山寨苗民,有妇年可六十余,生数子矣!丙戌秋日入山,迷不能归,掇食水中螃蟹充饥,不觉遍体生毛,变形如野人,与虎交合,夜则引虎至民舍,为虎启门,攫食人畜,或时化为美妇,不知者近之,辄为所抱持,以爪破胸饮血,人呼为‘变婆’。”此外,与陈继儒同时代的徐应秋亦提到这个故事,但较为简短:“贵州平越山寨苗妇人入山,迷不能归,掇食水中虫蟹,不觉化为虎。”从贵州的两则变婆故事可以看出,活人变虎、离开家园、引导老虎吃人等主要情节在明代就已形成。 与明代相比,清代文献收录的活变故事更多。譬如,康熙年间王士祯的《池北偶谈》一书就提到贵州定番州(今惠水县)土官之母、安顺府(今安顺市)陶氏和八角井农妇活变为虎的故事。此外,乾隆年间《柳州府志》则详细记载了一则发生在广西北部的活变故事:“活变者,康熙三十三年四月内,猺龙有一男人买姓,年五十余岁,其婿系城厢人,久住婿家。婿见其有尾及身毛渐长,略不省人事。婿送其回家,至半途山中,对婿曰:‘吾不回家矣!’遂滚落溪谷中而去,后出板江村,拿人二鸭,口吮其血而弃其鸭身。闻初变时,只食血,不食肉。云见其毛渐长,上体有衣,下体无衣,人喝之,不能言语,缓则依然人行,急则两手下地为四足走,常与虎相伴,不食烟火。虎得物与之分食。” 纵观上述活变故事,或简略,或详细,但总体上都是围绕着“活人变虎”这一主题展开,也因此而显得神秘。那么,活人何以变成老虎?接下来,笔者将通过历史上的一些案例揭开“活人变虎”的真相。 二 、活变故事中的病患隐喻 变婆故事中的“活人变虎”主题其实并不神秘,我国历史上很早就有相关的记载。其中不少记载与疾病引起病患的变异以及人们对病患的恐惧有着密切关系。一方面,疾病导致病患在身体、心理和行为上出现类似虎的特征;另一方面,人们因恐惧这些病患而将之比喻为老虎。“活人变虎”由此形成。例如,《淮南子》记载:“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不难发现,“牛哀化虎”并杀死兄长,是因“转病”所致。“转病”又称“易病”,高诱解释说:“转病,易病也。江淮之间,公牛氏有易病化为虎,若中国有狂疾者,发作有时也。其为虎者,便还食人。食人者因作真虎,不食人者,更复化为人。”据此可知,易病是一种类似于精神失常的疾病。病重者往往有扑咬活人的异常行为,如虎一般凶猛。人们因为恐惧病患的这些变异现象,而把他视为老虎。相反,病轻者不攻击人,不会对其身边的家人、邻里带来伤害和恐惧,人们则仍然把病患当作人来看待。由此观之,“活人变虎”并不是说人真的能变成老虎,而是民间的一种隐喻,即人们把那些身心变化且具攻击性的病患比作老虎。 除“牛哀化虎”外,我国历史上还有不少“活人变虎”的例子。两宋时期的文献对此记载尤多,具体情况可参见表1。 表1所列各条,都是以“活人变虎”为主题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皆因患有某种疾病而出现身体、心理及行为上的异常,而人们因为恐惧病患的这些变化而将之说成是老虎。譬如,赵生妻李氏的故事记载:“乾道五年八月,衡湘间寓居。赵生妻李氏,苦头风,痛不可忍,呻呼十余日。婢妾侍疾,忽闻咆哮声甚厉,惊视之,首已化为虎。急报赵,至问其由,已不能言。儿女围绕拊之,但含泪扪幼子,若怜惜状。与饮食,略不经目,与生肉,则攫取而食。六七日后,稍搦在旁儿女,如欲啖食,自是人莫敢近。”可见,李氏“变虎”是因头风病而起。据载,此病发作时,患者头晕目弦、疼痛难止;病重者,还会面部变形、不断吼叫。南宋名臣崔与之就曾出现过这些症状,“顷年头风之疾,秋冬为甚,今发作无虚日,自早晨为其所苦,食后方少定若遇风寒,则终日奄奄,无复生意,甚至攻注面目,牵引口齿,呻吟不已,继以叫号”。此外,头风还能导致幻觉,使人丧失心智。上文提到李氏头疼难止,呻吟十几日,继而面部变形,咆哮吼叫并想“吃人”,正是头风病加重后的表现。人们联想到其面部形变、吼声巨大、想“吃人”等异常现象,便认为她变成了老虎。 可见,我国历史上记载的“活人变虎”现象多是民间对病患的一种隐喻。流行于我国西南的活变故事也是如此。清代、民国时期的活变故事对此多有透露。据清代广西北部的一则活变故事记载: 闻西粤苗人,每有变虎之异,其变未久而被猎获者,往往于前两足皮内犹带银钏。盖苗俗,妇女以腕钏之多寡为贫富。余初以为诞,后居怀远、阳溪山中三阅月,与苗人习处,询知头人,云其家自祖父以来,三世而两见矣。盖其祖母与叔皆变虎者也。将变时肢体发热,头目昏眩,呻吟床笫如寒疾。数日后,口噤不能言,则知其将变虎矣。 以上故事,是清代人俞蛟在广西居住期间从当地苗人头目处听闻并记录下来的。其中提到“肢体发热,头目昏眩,呻吟床笫如寒疾。数日后,口噤不能言”,与上文赵生妻李氏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可知广西苗人“变虎”者其实患有类似头风的疾病,引起家人、邻里的恐惧,因而被他们想象和传说成老虎。此外,民国年间贵州八寨县传说的变婆也如出一辙。据民国《八寨县志稿》记载: 金发贵,第五区苗首也。有一子名阿三,于光绪末入山樵采,至晚空回,自云身体不安,于是渐次肿滥,日益加重,未经年,手足俱脱,形象变异,遍体生毛,茸茸然,与虎相似,特无爪无尾。人近之,不相害,于是邻近各苗皆云此人成老虎鬼。后果变虎入山而去,所遗田产,宗族均不敢受,亦未有人敢种者。 由上可知,苗人金阿三因进山砍柴染上怪病,起初身体肿胀,继而病情加重,身体逐渐变形、长毛,外表看起来有些像老虎。但无爪无尾,也不伤人,实际上根本不是老虎。然而,其身边的家人、邻里出于对怪病的恐惧,纷纷传说他已变为老虎鬼。因此,金阿三也就成了所谓的“变婆”。由此可见,活变故事中的“变婆”其实就是病患。故事中“活人变虎”的说法也是一种隐喻,即家人、邻里把身心、行为发生变化后的病患说成是老虎。 除“活人变虎”主题外,活变故事的主要情节是:变虎后,变婆离开家园,不久又返回村落并引导老虎等野兽吃人,最后神秘消失。这些情节看似荒诞不经,但却是真实存在的。它们表达了民间对疾病的恐惧,同时也折射出病患与家人、邻里在病患去留问题上存在的矛盾和张力。 首先,变婆离开家园的情节,其实就是家人、邻里因恐惧病患而将其驱逐出家园的过程。在历史上,人们因恐惧疾病和死亡而驱逐病患的现象屡见不鲜。直到今日,歧视和排斥病患的现象也都依然存在,甚至有部分演化成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说的政治压迫。被隐喻为变婆的病患也经历着这种被歧视和驱赶的命运。这在清代、民国时期的故事中多有体现,比如前述清代广西北部的变婆故事记载,病患“变虎”后“,其亲属皆环泣,病者泪亦涔涔下。乘夜,号哭舁诸野外,闭门不使入,次早不知所之矣”。可见,家人、邻里因害怕疾病对病患进行了驱赶,导致其不得不离开家园。又如清代道光、咸丰年间,广西古州某村一妇女突然“变成老虎”,家人先将她软禁,后又请道士来念经超度,最后将她残忍地驱逐“:告之曰:此后不许回家,汝既为兽,宜归山林。告罢,用戈矛火器逐妇虎归山。妇虎垂泪奔去。亦一奇也。”再如,民国云南《马关县志》记载:“相传苗人化虎,言之确凿,似真有其事者,谓其将变化时必以病渐,则好夜出,渐则窃家中鸡犬、生不毛,家人避之而不敢近。彼犹恋恋不肯去,经家人祷祈,始吼啸而去。”这说明,云南马关传说的变婆亦为病患,同样因遭到家人的驱赶而离开家园。此外,云南流传最早、最广的活变故事说人年老后会变成老虎,离家而去。早期的故事并没有提到变婆离去的原因,但清代故事对此有所补充: 滇中猓猡有黑白二种,皆多寿一百八九十岁乃死,至二百岁者,子孙不敢同居,舁之深谷大箐中,留四五年粮,此猓渐不省人事,但知炊卧而已,遍体生绿毛如苔,尻突成尾,久之长于身,朱发金睛,钩牙铦爪,其攀陟岩壁,往来如飞,攫虎豹獐鹿为食,象亦畏之。 可以看出,在云南普遍流传的活变故事中,变婆离开家园仍是被驱赶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云南的“活人变虎”是因年老而引起,看似与疾病无关,实际上却是相关的。首先,不论是疾病还是年老,都与死亡接近,易对家庭造成“死亡污染”(death pollution),从而引起家人、邻里的恐惧。在这点上,老人与病患并无不同。其次,老人体弱多病,人们驱逐老人往往也正是因为他们患有疾病,如《神仙传》记载有上党人赵瞿,因久病不愈被子孙驱逐到山洞中,“赵瞿者,上党人也,病癞历年。众治之不愈,垂死,或云不及活流弃之。后子孙转相注易其家,乃赍粮将之送置山穴中”。云南活变故事和赵瞿的故事十分相似,都说子孙为老人准备好粮食后将其驱赶到山中。但前者充满了神话色彩,后者却道出了真正的原委,即家人恐惧老人所患的疾病,才将其驱逐。可见,云南传说中的变婆——能变虎的老人,本质上也是病患的一种,其离开家园同样是被驱赶而造成的。 其次,变婆离开后又返回并引导老虎等野兽危害村落的情节,实际上是病患回家探亲并引起人们误解和紧张情绪的过程。在现实生活中,病患离开家园常常是被强行驱赶的结果,是一种被逼无奈的选择,因此他们往往因思念亲属又会主动返回探视。清代广西北部的变婆故事对此记载,“数月后,时衔犬豕置门,犹不忘家室云”。又如清朝康熙年间,传说贵州安顺府有陶姓年轻女子“变虎而去”,之后“亦数日一至家,抚视其子即去”。再如康熙年间,田雯记载:“关索岭下蛮村中一妇人化为虎,虎文炳如,夺门而出,不知所之。或一月或数日必来顾其子,少顷,垂头鞅鞅而去。”可以看出,变婆出走后不久又返回的故事情节,其实就是病患因思念亲属而回家探视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平日与病患在山中为伴的野兽也常常跟随而来,人们见状,便误以为是变婆有意引导它们前来村落危害人畜。民国八寨县的一则变婆故事对此记载尤为详细。据载,该县长清堡有个叫陆开忠的人,因患“疥癞”而遭到村民驱赶“,人恶之,遂野处”。久之,其身体长满黑毛,指甲弯曲,形如老虎,成了“变婆”。被驱逐后,陆开忠因思念女儿,常常乘夜潜入其所在的村落探视。每当此时,与他在山林中为伴的老虎也常常跟随而至,获得猪狗等猎物便同他分享,由此对该村造成危害。但事发后,村民并不知道他的返回是为了探视女儿,而误以为他故意引导老虎来寻找食物。可见,变婆离开后又返回并引导老虎危害村落的情节,其实就是病患因思念家人而返回探亲并引起人们误解和紧张情绪的过程。在上述故事中,后来又因同行的老虎吃了人,所以村民便更加嫉恨陆开忠,决心要除掉他。因此,他最后只能永远离去,不再返回。这也正是活变故事为何多以变婆消失而结尾的最好说明。 以上“活变故事”情节具有明显的反复特征。先是家人、邻里因恐惧作为病患的“变婆”而将之驱逐,不久被迫离开的“变婆”因为留恋家园又主动返回,人们对“变婆”的回归及“带来的危害”深感恐惧而再度将之驱逐,最后变婆不得不永久离开深恋的家园。可以说,病患留恋家园与家人及邻里将病患驱赶出家园形成一对矛盾,二者之间的张力正是通过这些故事情节的反复而得以彰显。 三、死变故事的相关记载 在西南民间流传的变婆故事中,除活变外,还有死变一说。清代、民国时期的广西、贵州等地对死变故事多有记载。在广西地区,清代乾隆年间编撰的《柳州府志》在谈及变婆时便提到死变的情形: 查其变有二,有活变,有死变。死变者,其人已死,上气已绝,其气全酝在下,及备棺埋葬后,或一日二日,自开棺而出,依然回家,但不能人言,儿女骂,不与之食,遂去,不知所终。 这是目前所见最早的死变故事,尽管其叙述比较简略,但主要的故事情节都已具备,如变婆死亡、葬后复活、破棺返家、遭到驱逐、不知所终。后来的变婆故事大多以此为核心,只不过在叙事上变得更加丰满而已。除该故事外,位于广西北部的罗城县在民国时期亦流传有一则死变故事。后者与前者一样,都以死而复生”为主题,但内容更为丰富。例如,在驱赶变婆的方法上,罗城县死变故事除提到以辱骂方式迫使变婆羞愧离去外,还补充了用活鸡引诱的办法,“急觅雄鸡一只,纵之深山中,嗾变婆跟踪追捉,而变婆一若被魔术驱遣,听受家人指挥,满山捉鸡,愈逐愈远,遂忘却来时道路矣!”此外,故事结尾还提到变婆被驱赶后,最终会变成老虎等野兽。 在贵州地区,民间同样流传着死变故事。清人华学澜在其《辛丑日记》中就提到位于贵州东南部的黎平府的一则死变故事: 衢翁言:黎平府属有变苗者,亦苗之一种,凡妇之少艾,若尻际生尾,不出三日必死。死后葬山中,越三日必复苏,破棺而出,走归其家,操作如常,亦识家人,唯力大于昔,不言不食而已。若过七日则害人,故家人于其归也,辄讽之使去。不从,取鸡一头以示之。彼见鸡,思攫人,故持鸡而走,彼必随而逐之,诱入深山,然后放鸡使飞,彼逐鸡而往,遂不复知返。久之,变为彪,出食人矣。 从内容上看,贵州黎平的这则故事与广西北部流传的故事一样,都是讲人死后复活返家,然后遭到驱逐,最后变虎吃人。二者只是在细节上稍有差别,如贵州死变故事中提到长尾而死以及死后力气变大等说法,但在广西北部的故事中却没有记载。除此以外,二者并无大的差异。死变故事对贵州民间的影响颇为深刻,直到民国年间陈国均在贵州下江县进行调查时,都依然能听到类似的故事: 生苗所谓“老变婆”,就是人死后三日以至七日,亡魂破坟而出,即变为人形的老变婆,仍然回家来,虽已变成人形,与未死者无异,但其形状畸形,其头部梗直,不能活动,面可上仰,蓬头散发,身躯矮小,双足向后弯曲,入门家人均见,外人则不见,据说运气不佳的人,也会看见,在家并不危害生人,见亲属痴笑,但不说话,不饮食,可相帮家人服役事务,晚间不睡卧,立在门角过夜,呆如木鸡,家人见他的形状,乃生怕惧之心,过数日后,家人便以羞恶之言骂他,使他不再留恋家庭,随用红绿花纸缝成衣服,替他穿上,提一只雄鸡,偕同他到远处山头上,就将鸡交给他吃,嘱咐他以后不要再来家,家人即返,那变婆接了鸡欢喜若狂,不能捉拿,鸡也飞去,他便在后穷追,纸衣全被荆棘扯破,他也力尽踢倒在地而爬不起来,经过若干时日后,因受雨露的滋养而复活,这时人形完全消失,遍体长毛,食野树果、或鱼、蟹、虾虫、鸟等,常藏匿深山谷间,与兽类同栖,若见到人,乘人不备,从后紧抱双臂不放,用膝抵人腰部,仰天大笑,同与那人昏死过去,不一刻他渐苏醒,就咬人的项颈,吮人吸血,弃尸而去。 四、死变故事中的病患隐喻 死变故事中“死而复生”之说违背自然规律,让人难以理解。那么,为何民间却又如此认为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与活变故事的成因一样,都涉及到疾病和人们对待病患的态度。在此, 不妨以光绪年间《黎平府志》收录的一则死变故事为例加以分析。其故事云: 故其生也,与人同。将殁,脊下红肿如痈疽,皮裂生尾寸许,气由谷道出,遂殁。尸不僵,温软犹生前。好事者以沙幕其面,以锥刺其肤,蠕蠕然动。死之家供酒食于前,犹起而食卧如故噫,异矣!酋之葬亲也,以薄为道,无棺敛,两人舁至穴,析木片四夹而掩之,牵藤蔓封冢即去,不一顾。冢忽崩裂,变婆穿冢出行,似急驶循途返,先家人至。 该故事的主题和主要情节与其他死变故事一样,但更为具体、详细,为我们解开死变现象的神秘性提供了绝好的材料。因故事篇幅太长,故笔者只选取了以上较为重要的部分。其中提到“将殁,脊下红肿如痈疽,皮裂生尾寸许,气由谷道出,遂殁”,这些症状说明传说中的死变与活变一样,都是因人们得了某种疾病而引起的。但与活变不同的是,死变是患者死后复活而成为变婆。这给人感觉更加神秘。死人如何复活?这个问题的确不好回答,但从上文的描述来看,“尸不僵,温软犹生前。好事者以沙幕其面,以锥刺其肤,蠕蠕然动。死之家供酒食于前,犹起而食卧如故噫,异矣”,可知患者仍有生命体征,其实并未死亡。文中所谓的“死亡”,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说辞而已。 那么,病患明明没死,为何人们却说其已死了呢?这得从西南民间对疾病和死亡的认识出发,加以理解。英国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James G. Frazer)曾指出,在圭亚那印第安人的观念中,疾病和死亡都是由恶灵所引起的。我国西南苗族、侗族、壮族、瑶族等许多民族,也存在着与此相似的观念,认为生病是受到鬼魂骚扰的结果,因此经常通过驱鬼仪式来治疗疾病。如景泰《云南图经志书》记载:“土人有病多祭鬼,少求医服药。”又如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记载贵州苗、侗等民族,“疾病则信巫屏医,专事祭鬼”。再如雍正《广西通志》记载壮、瑶等民族,“有病不事医药,信巫畏鬼”“疾病惟事巫觋”。然而,“仪式疗法”的效果却是有限的,尤其是遇到身患重病的患者,常常祷而不愈,家人、邻里便认为病患被恶鬼缠身、必死无疑,所以往往不等其真正死亡就说他已死,并尽早将他埋葬或弃之荒野,“祷病不愈,曰鬼所嫉也,弃之野”。由此可知,死变故事中的病患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死亡,而是被家人和邻里活埋了。活埋病患的现象在1949年以前的西南地区较为普遍,尤以活埋麻风病人为多。而有些病患在下葬后病情好转复苏,加之其墓由藤蔓堆盖,并不坚实,故能从墓中爬出。出来后,病患发现自己身处墓地,恐惧万分,于是急切返回家中。人们见状,便以为死者复活,成了“变婆”。 除了活埋垂危的病患外,西南民间还有活埋老人的习俗。这种习俗直到民国年间仍在贵州部分苗族地区流行。陈国均对此记载道:“此外,生苗又有一种葬俗,是老年人常有厌生求死,请人活埋者……生苗的活埋,据云:年迈之人,当觉他的体力日渐衰弱,发生种种病痛,每晚不能成眠,白天又是东坐西站的发呆,更不能参加与家人间的劳作,满口牙齿脱落,吃东西已困难,也不觉有何好滋味,任何娱乐活动都懒怠问津,终日价度着枯燥乏趣的生活,自谓老而无用,可以死去了”。这里提到活埋的老人体弱多病,说明老人在本质上也是病患。不过,将活埋老人的原因归结为老人自己厌生求死,则似有推卸责任之嫌。前文已述,西南民间在历史上有恐惧疾病和死亡的传统,为避免家庭和社区遭到污染,子孙常常将老人遗弃在山中。由此推断,这里的“厌生求死”更多的是一种洗脱子孙活埋老人罪责的说法而已。出于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像对待其他身患重病的病患一样在老人尚未死亡之前就将他们匆匆埋葬,或许才是活埋老人的真正原因。而某些垂危的老人被活埋后病情好转,则会像其他病患一样挣扎着从墓中出来并返回家中,成为所谓的“变婆”。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些传说中的变婆往往就是由“死亡的老人复活”而来的:“今贵州近粤西府,思州、古州一带,常有老人已死,子孙埋之月余,或数月,其尸复从地中破棺而出,径返其家,饮食如故,惟不能言语。家人养之旬日,祝送之于野,变为异类而去,或能为虎豹诸兽不一,老妇尤多。凡死后变者,其生时目必圆,人以此辨之。知其死后必变矣。俗皆以‘老变婆’呼之,不为异也。”结合上文分析可知,民间传说的“死亡老人复活”现象看似神秘,其实不过是被活埋的垂危老人好转复苏的过程。 因活埋而引发民间传说,并不是中国的特例。相似的现象在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也能见到,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西方民间盛传的“吸血鬼”(vampire)。据赫伯特·梅奥(Herbert Mayo)研究,所谓的“吸血鬼”其实是因假死而被活埋的人。在过去,造成活埋的因素很多,比如人们误把处于晕厥状态的病人当成死人;或者误以为战场上被爆炸震晕的战士已死亡;或者因害怕传染病而将尚未咽气的患者匆匆埋葬,都可能造成活人被埋的现象。而当这些人意识恢复时,往往已躺在棺材中。窒息、黑暗、恐惧,会迫使他们手抓脚踢、撕咬尸布、极力挣扎,甚至破棺而出。人们不解其故,便认为他们是“吸血鬼”复活。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民间便形成了“吸血鬼”的传说。可见,吸血鬼传说的形成与死变故事的形成如出一辙,都是由活埋而引发的民间叙事。综上可知,在过去,不管是得了怪病生命垂危的病患,还是因年老体弱多病而垂危的病患,都有可能被家人、邻里活埋。有些被活埋的病患病情好转,挣扎着从墓中爬出并返回家园,便形成了我国西南地区传说中死而复生的“变婆”。由此可见,死变故事中的“变婆”,本质上就是那些被活埋后复苏的病患。 在故事主题上,死变故事以“死而复生”为主题,与活变故事的“活人变虎”不同,但二者在情节上却具有相似性,即故事情节具有明显的反复特征。在死变故事中,家人、邻里因恐惧病患带来死亡污染而将其活埋,复苏的病患试图重新融入家园,但家人及邻里将“复活”的病患视为异类并想方设法加以驱逐,最后病患不得不被迫永久离开家园。由此可见,被活埋的病患与家人及邻里在病患去留问题上依然形成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并通过故事情节的反复使得二者之间的张力得以凸显。 结语 长期以来,我国民间故事的研究多从故事类型学出发,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然而,对故事背后所关涉的社会问题的探讨却较为薄弱。近年来,民间故事日益引起国内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等学科的关注,出现了一些重要的成果,如王明珂对岷江上游地区“毒药猫”故事的研究,赵世瑜对华北地区“南蛮盗宝”故事的研究,等等。这些论著在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将民间故事置于区域开发、村落结构、资源竞争、族群认同等复杂的社会背景下加以解读,从而使一些看似荒诞不经和神秘莫测的故事有了具体的社会情境,从而变得更容易理解。受此启发,本文从疾病和人们如何对待病患这一社会视角出发,对我国西南民间广为流传的活变和死变两类变婆故事进行了分析。与前人不同的是,本文认为不论活变故事还是死变故事,都并非荒诞不经的鬼怪传说,而是民间对现实生活中被驱赶和被活埋的两类病患及其命运的隐喻。 首先,变婆故事在主题上分别隐喻着被驱赶和被活埋的两类病患。在活变故事中,活人变虎就成了变婆,这并不是说人真的能变成老虎,而是民间对疾病患者的一种隐喻性的说法,即民间把病患说成是老虎。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病患受到疾病的影响,身心以及行为发生了诸多的变化,如身体长毛、四肢着地、喜吃生肉、攻击人类等,与老虎具有较多的相似性,因此很容易被民间想象成老虎。另一方面,民间对病患怀有恐惧感,认为他们会污染家庭和社区,应被驱逐,但驱逐活人在舆论上难免会遭到非议和谴责。因此人们需要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来驱逐病患,以逃避指责。“活人变虎”,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人们可以借口说病患变成了老虎,威胁家人和邻里的安全,从而名正言顺地将其驱逐。在死变故事中,死人复活则被民间称为变婆,这并非人死后真能复活,而是被活埋的病患好转后复苏的现象。病患被埋主要是因为民间恐惧疾病,往往把尚未断气的患者说成已死亡,然后将之匆匆埋葬而造成。从以上两类变婆故事的主题来看,不论是把活人说成是老虎,抑或是把活人说成是死人,都不过是隐喻性的说法而已,并非事实,但这两类隐喻性的说法正如汤姆·马森(Tom Mason)等人所言,是一种“污名化”(stigmatized)的策略,为人们排斥和驱赶病患提供了看似正当的理由。 其次,变婆故事的情节隐喻着被驱赶和被活埋的两类病患的悲惨命运。活变故事的主要情节——变婆离开家园、不久返回村落、遭人们驱赶、最后神秘消失,事实上隐喻着病患遭到驱逐、因思念亲属返回村落、被人误解和驱逐、被迫永久离开的经历。死变故事的主要情节——变婆死后被葬、复活返回村落、被人们诱惑和驱离、最终变为山中野兽,则隐喻着病患被活埋、复苏后返回家园、不被接纳和遭到驱赶、被迫永久离开的过程。虽然两类变婆故事的主要情节略有不同,但却具有两个相同的特点。一是两者的主要故事情节都具有隐喻性,反映了病患在现实生活中的不幸遭遇。二是两者的主要故事情节具有明显的反复性,凸显出病患与家人及邻里在病患去留问题上存在的矛盾和张力。一方面,病患得病非其所愿,求生之本能使其眷恋家园,渴望获得亲邻的帮助。另一方面,按照通常的伦理道德观念来说,人们应当承担起对患病亲邻照顾和治疗的社会责任,亦即古人所提倡的“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但这只是儒家追求的一种理想状态,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在受儒家文化影响相对较小的西南苗、壮、侗等少数民族地区,人们不乏因恐惧病患带来疾病和死亡污染而将其拒之门外。病患与家人及邻里的这种矛盾和紧张的关系,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最根本的原因是过去医疗水平有限,人们对某些疾病缺乏科学认识和有效的治疗方法,因此将疾病患者视为威胁社区安全和扰乱生活秩序的潜在因素,并对他们加以排斥。也正是因为这一缘故,具有隐喻性的活变和死变两类变婆故事在古代和近代西南地区特别流行,且常见于地方志之记载。相反,随着1949年以后医疗技术水平的提高,病患与家人及邻里间的紧张关系得到舒缓,上述两类变婆故事的流传也就呈现出弱化的趋势。所以,我们现在在民间听到较多的则是另一类具有童话色彩、讲述人们如何智斗变婆的故事。 综上所述,历史上我国西南民间传说中的变婆,其实就是遭到家人及邻里驱赶和活埋的病患。它们的形成与西方流传的吸血鬼(vampire)、女巫(witch)、狼人(werewolf)等神秘形象一样,背后都涉及到疾病(如黑死病、肺结核、艾滋病等)以及人们对待病人的态度,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问题。换言之,当人们因为恐惧疾病和死亡而给某些群体贴上标签的时候,那么与此相关的传说故事也就具有了社会隐喻的意义。 原文载于:《民族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注释及参考文献请参看原文。 作者简介:龙圣,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民俗学研究所。李向振,武汉大学社会学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