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禽的脾气不好。大公鸡欺负人,弟弟被大公鸡追得魂飞魄散。有一天,弟弟兴奋地告诉我,天上来了一只鹰,大公鸡蔫巴了。我推开门看,果然有一只鹰在院子外面的小树林上空飞。大公鸡吓得浑身颤抖,缩成一团躲在墙角。鹰在小树林的上空盘旋了几圈,突然俯冲下来。我们(包括家禽)都傻了。大公鸡发出一声惨叫。这时,大白鹅突然冲出来,朝鹰发起冲锋。鹰被一只大鹅惊呆了,短兵相接片刻便撤回到天上。大鹅一战成名,以英雄自居,更加气宇轩昂。大公鸡从此一蹶不振,连打鸣都不如从前高亢了。 家畜的脾气也不行。父亲买了一只山羊,本来供应弟弟羊奶。后来弟弟拉着它四处顶人,弟弟和山羊双双成为当地一霸。我第一次学到“狼狈为奸”这个成语的时候,眼前马上闪现出弟弟牵着山羊四处招摇的场景。 写《砂粒与星尘》的时候,这些场面一直在我脑子回放。 想象和虚构是作家的法宝,我却一直谨慎、节制地使用。我更愿意把一个有真凭实据、有生命体验的故事交给读者。 于是,我逐渐写出了我生活的东北。《九月的冰河》,边境、冰河、森林、盗猎者;《小城池》,平原、小城、心怀执念的老人与女孩;《菜窖里的姥爷》,雪原、二人转、萨满神歌;《孤单的少校》,河流、平原、林区,护林员与狼。 几年前,我随一个鸟类摄影团无意中走进鹰屯——吉林打鱼楼村,一脚就踏进了驯鹰人的世界。这个村子祖祖辈辈为朝廷驯养海东青,传承着满族的鹰猎文化。我瞪大眼睛,打量着活生生的鹰把式赵明哲和李忠文。在李忠文的鹰房子,我坐在火炕上一边喝酒一边听他讲祖辈驯鹰的故事,很快就跟他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后来,也跟鹰屯栖息地上空飞翔的鹰成了朋友。我格外敬佩这几位鹰把式,把他们看做是人与万物之间的使者。因为他们掌握了一种语言,这语言可以跟鹰交流,也能跟山林和夜空交流。这是一种本事,这本事依靠文化传承,更依靠独特的灵性。 有一次我终于跟李忠文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要写一本驯鹰人的小说,送给你,送给鹰屯上空的鹰。” 李忠文憨憨一笑,说:“我等着看。” 经过几年的酝酿,这个故事逐渐成形。我郑重地写下了第一行、第二行,可是写到三万字时卡壳儿了。我痛苦地搁置了这个故事。后来,我把那三万字都删掉了。直到一个强烈的冲动奔涌而来,我重新开篇,竟然一气呵成。当我敲完最后一个标点,沙地、孤村、鹰把式、观星团……正式纳入我的“文学百科”,为我的文学领地增添了一块重要的版图。 我希望这个版图慢慢丰满起来、厚实起来,最终把一个东北日常生活的“百科全书”交给读者。我宽纳一切,从前的民间信仰、当今的地域文化、幽默心性、童话人格……都浸润在零零碎碎的字词句段、大大小小的故事细节中。写完《砂粒与星尘》,我去南方的省份给孩子们讲东北的鹰,我也给德黑兰的孩子们讲中国的鹰。我发现,世界各地的鹰一样脾气,鹰把式的招法更是差不多。 地域与世界,当下与未来,人与万物……当作家打开胸襟,作品便能呈现出多义。《砂粒与星尘》肯定是多义的,我也理不清它含着多少意思。总之,换个时间读、换个角度读,都能读出新的意思、别的意思。我只希望它里面的意思自行生长、无穷无尽。 书名就有格外的意思。我愿意说说其中的意思。 砂粒、星尘是两个少年的名字,一个驯鹰少年,一个观星少年。那么是用两个名字做了书名吗?比如《孔乙己》,比如《王子与贫儿》。其实不仅如此,我另有用意。“砂粒”与“星尘”也恰好包含了作品的精神指向。“砂粒”代表了一个生命坠入尘埃的状态。可是,这个卑微的生命在大声歌唱。虎子的翅膀残损了,但它立在树梢儿,坚定地维护着翱翔者的尊严;公爵本是一只普通鹅,但它想飞天向祖先大雁致敬;星尘告别平常生活,深入沙地追随夜空;砂粒最终驾鹰去了远方;砂爷看似原地未动,但是已经找到合唱的方式。这便是人类永恒的精神向往——“星尘”。 一个卑微的生命,即便化成砂粒,也要抬头盯着夜空中的星尘。身体可以被埋没,精神却永远朝着上面放出光芒。我备好了一架天文望远镜,用物镜收集夜空里的光束。同时,我也向夜空发射出一束属于自己的光芒。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