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花城》(2019年第4期)新刊,许久不敢打开。 有点害怕。 怕里面的文字让我自己失望。 这五年来,我的生活距离文学、小说之类,遥远了些。最经常出入的场所,就是医院、医院、还是医院:北京的,山西的。山西那边的医院里,是我的父母,北京,则是我的丈夫。 起初,在最焦头烂额的时候,绝望的时候,偶尔,会有一些电话或者微信,谈约稿或者什么活动的事。我往往都要愣怔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人家在说什么——那已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正常的世界,凡俗的世界,温暖的、亲爱的、鸡飞狗跳热火朝天的世界。只是,不再和我有关。 我在世界的那边。 我的父母,一个罹患阿尔兹海默症,一个则是脑梗中风。曾经,他们都是精明强干的医生,是聪慧的、经历坎坷、内心世界丰富的男人女人,但是在晚年,疾病使他们成为了漆黑的、没有记忆的人。那真是可怕呀。我记得,母亲曾经多么努力地想打捞她的记忆。挽留它。她和我们出行,坐在车上,不厌其烦,像个学说话的孩子一样,大声地,念着车窗外她能看到的所有路标、招牌以及广告牌等等,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蹦出口。那种时刻,我愤怒地想叫,想喊,无助得想死。而其时,我并不知道,最深的黑暗、最深的绝望,还在不远的前面等着我呢:她终将遗失一切,遗失她的一生。 有数年时间,她躺在病床上,近似植物人,不会说,不会动,甚至不会吞咽,全身插满管子,鼻饲管、尿管、氧气管、呼吸机……我们把她残忍地托付给了现代医学。这个受托者,冷漠却兢兢业业履行着它的责任,有时甚至是在炫耀,炫耀它的强大和没心没肺。看,你活着,在喘气,还要怎样? 这种时刻,恐惧,几乎使我窒息。眼前这个被羞辱、被折磨、被摧残的暗黑躯体,是什么?是谁?母亲,还是我?还是世界尽头的真相?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无数次这么想。记忆完全有可能比我的身体先死。 没有人有无尽的时间,永恒的记忆。 那么整个人类呢?作为一个有灵的物种,地球上的族群,它有没有最终失忆的一天?或者,它干脆“进化”到不再需要记忆? 尽管,渺小如我,我仍然珍视我生命中某些时刻,某些印记。爱它们,或者,恨它们。 我往回走。走进青春的深处。也是人性的深处。 我必须溯流而上。水冷刺骨。疼痛刺骨。但是别无选择。 起初,这个长篇,不叫这个名字,叫《玛娜》。这是一个译音,当然也可以把它写作“吗哪”。它是《旧约》里的故事,摩西带领犹太人出埃及,行走在旷野之上,没有粮食,没有吃的,于是上帝就让旷野中长出一种植物,有白色的小果实,可以食用。这白色的救命果实就是吗哪或者玛娜。摩西和他的族群,历经几十年,就是靠着这叫吗哪的东西走出了旷野。但是这个白色的吗哪,这水灵的果实,只能随摘随吃,按需所取,吃多少摘多少,不能把它贪心地带回帐篷之中,据为己有。它在帐篷中过一夜,就迅速变质、腐烂,臭不可闻。 而我小说中的主人公,一个因爱情而盲目和痴狂的少女,就是窃取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整个余生,被罪恶感所折磨和惩罚,陷入深渊。只有一次,仅此一次,她把吗哪带回到了帐篷,可变质的,不仅仅是白色的小果实,还有她灿如春花的生命。 当然,我也同样不敢心存贪念,以为我的文字就一定比我的生命长久。我知道,一定不会有多少人看到它们,阅读它们。我只是在模仿我母亲,就像她疾病初起时所做的那样,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和各种招牌,大声地依恋地念出它们的名字,在终将失去它们之前拥抱它们,和它们告别。对它们说,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丰富的过往。 这是我写《你好,安娜》的初衷。 2019年7月18日于京郊顺义如意小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