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坚长篇小说“青春三部曲”《元红》《青果》《情窦开》陆续问世以来,好评如潮。特别是其处女作《元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横空出世,一版再版,至今仍拥趸甚众。其时,顾坚身份还只是扬州街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服装批零商,一个地地道道的来自里下河水乡的农村青年。没有经过专业文学训练,对文化热点和文学动态也知之甚少,却能够如野花野草般绽放于文坛,堪称农民原生态写作的一个奇迹。 当下长篇小说创作汗牛充栋,令人眼花缭乱,优秀作品却寥寥无几。《元红》不一样。也许相悖于传统叙事的金科玉律,也许难套上文学理论的条条框框,顾坚《元红》给文坛带来的清新、惊喜和冲击力,依然是稀缺的、始料不及的,因而是弥足珍贵的。《元红》为什么这样红?点赞者如云,疑惑者有之,评论者也众说纷纭。我认为,《元红》最大的成功,就在于它粗粝而浪漫的青春叙事。 《元红》的文本粗粝而浪漫,文本独创,原汁原味。自五四以降,“青春叙事”都与中国社会发展历程同步。青春总会逝去,但文学却可以永远处于“青春”的行走状态。相对于一些与中外经典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说,我更固执地欣赏顾坚小说的自我倾诉、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元红》的青春叙事原始、率真、粗粝、混沌、独树一帜、独具匠心,似乎无迹可寻。它既不同于郁达夫的《沉沦》、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病态青春”,也不同于杨沫的《青春之歌》、王蒙的《青春万岁》中的“革命青春”,更不同于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中的“苦难青春”。比照同类青春题材,《元红》堪称阳光、阳刚的“活力青春”,朴素本色、天真无邪、激情四射、充满活力。 有一种体验刻骨铭心,有一种感受惊心动魄,有一段经历令人热血沸腾,那便是青春。初读《元红》,感觉比较粗糙。在结构、表达、人物塑造等方面,似乎不够周密,不够精致,也不够完美;仔细琢磨,突然眼睛一亮。内在的结构逻辑、流畅的语言节奏和强大的叙事气场,都令人赞叹。尤其是叙事如行云流水,大胆而温婉,干净而唯美。青春少年的纯美恋情、热血青年的奋斗激情、成功男人的美满婚姻,栩栩如生地跳跃在字里行间,始终氤氲着粗粝而浪漫的青春荷尔蒙与里下河风情。《元红》好像一株根植于民间沃土的奇树,在布满阳光、河流、湿气、森林、飞鸟与荷尔蒙的里下河乡村野蛮生长。翻开《元红》,就好像打开一个魔瓶,那个叫青春的流传至今的古老瓶子,风起云涌般地释放着内部空间随着时间流逝逐渐积聚的青春魔力。在这里,我们能读懂青春。青春朝气蓬勃,青春血脉偾张,读来令人畅快淋漓。 莫言称赞《元红》为“被淡淡的忧伤情绪笼罩着的、带有自传色彩的怀旧小说”,颇有道理。而我更觉得,《元红》固然有自传色彩,但绝不是自传;《元红》固然叙述了始于上世纪70年代主人公丁存扣9岁到35岁的人生历程,但也不仅仅是怀旧。顾坚在“后记”中也坦承“无可避免地会掺杂很多的个人经验和私人成分”。写作《元红》,也是对他逝去岁月的浪漫祭奠,满足了对于生活中诸多情结和感慨的集中诉说,让他重新审视和体味早已淡远和湮没的生命细节。 文如其人。现实生活中的顾坚,豪爽与柔情并重,野性与敦厚齐飞,潇潇洒洒、自由自在,对人、对事、对物、对文学,都有着与众不同的特定视阈和生命感悟。有人说他有点“另类”,殊不知,“另类”则意味着远离惯性思维,意味着热衷创新创造。然而不管人们怎么说,顾坚犹如一匹野马,裹挟乡野之风,喷薄阳刚之气,已经狂野地闯入了文坛。解读《元红》,也应知人论世。譬如书名《元红》,饱受非议。仅从字面理解,似乎难免落入俗套。元红,即处女在初夜时所流的鲜血,颇有“标题党”之嫌。其实,“元红”的含义显然不止于此,还有更广泛的社会学、文化学和青春叙事的特殊意义。“元”者,开头、首次、原始、庞大之谓也。“元红”,何尝不是“活力青春”的象征?何尝不是“美好生命”的隐喻?又何尝不是“顾坚小说”的标签?如此说来,《元红》就是《元红》:因“元”而“红”,无“元”不“红”,惟“元”才“红”。 《元红》的形象粗粝而浪漫,一颦一笑,个性鲜明。主人公存扣和他的五个女人庆芸、秀平、阿香、爱香和春妮,都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灰头土脸,却个个生得标致;没心没肺,却个个一往情深。作者妙笔生花,每一个人物都勾勒得活灵活现。用明代学者叶昼点评《水浒传》的话说,“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读去自有分辨。”存扣温柔敦厚,他只是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普普通通的农村青年。因为勤奋好学,长得也英俊,居然受到五个女子的青睐。五朵金花,姹紫嫣红。庆芸的温柔、秀平的温婉、阿香的妩媚、爱香的娇憨、春妮的温良,都好像5月的软风吹得一朵朵好花盛开。她们不约而同地向少年存扣投去深情回眸,微微一笑很倾城,甚至于不惜用元红来祭奠最初的爱恋。青春的狂欢来之不易,存扣格外珍惜男欢女爱。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笨手笨脚,却没有传统叙事中好色之徒的放荡和粗暴。例如,他暗恋秀平,却羞于启齿,只能将情诗写在田野中的油菜叶子上。对于女性,他永远是被动的,却是极其认真的、虔诚的、严肃的。他的爱情唾手可得,却一波三折,好事多磨。当庆芸爱上存扣,却提前上了卫校;当秀平走进存扣生活,却早早死于白血病;当阿香成为秀平的替补,却被迫委身于糟蹋自己的张厂长;当存扣高考失利心灰意冷之际,即将成为新娘的爱香却主动投怀送抱;存扣大学读书期间,与春妮相亲相爱,步入婚姻殿堂,却时时思念那些远飞的大雁……存扣就在这生活的漩涡中挣扎着、努力着,并在挣扎与努力中,与这五个女子肌肤相亲、悲欢离合、缠缠绵绵、寻寻觅觅。从懵懂无知的少年到风华正茂的大学生,从兢兢业业的乡村教师到意气风发的成功商人,存扣成长起来了,成熟起来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元红》中,作为怀旧对象的青春,并没有定性为一种纯粹的、生物性的青春。虽然全书性描写俯拾皆是,混然天成,坦率得近乎天真。但身体本身成了元叙事之后,身体之外的元叙事则水到渠成地自行蔓延,诸如残酷现实与人生追寻、青春怀旧与成长之痛、人性诡谲与美妙青春,等等。显而易见,《元红》的青春叙事,高举的是欲望旗帜,承载的却是寻找与迷失、信任与误解、希望与幻灭、脆弱与坚强、逃离与回归等一系列青春不能承受之重。如果从审美的伦理悖论角度来进行观照,《元红》是在对欲望的张扬和描述中,展现了那个特定年份青年人在时代潮流裹挟中的孤寂苦痛、失落悲哀以及上下求索、生生不息的心路历程。 《元红》的表达粗粝而浪漫,人情物理,逼真传神。描摹写照的生活场景和艺术氛围,依照故乡模样还原建构了一个令人着迷的文学地理空间。故乡既是他生命的起始,又是他创作的源泉。离开了故乡,他的灵魂就无所归依,创作的源泉就会枯竭。《元红》的创作,无疑是顾坚一次致敬青春的精神还乡。 顾坚从兴化农村走向古城扬州,投身于商海,一干就是12年。他说过,选择写《元红》,用文字把故乡定格在长篇小说中,使她成为许多人心目中美丽、抒情和感伤的意象。与一些长篇小说扉页献词献给某某个人不同,《元红》扉页献词为“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故乡”,也是出于作者对故乡热爱和感恩的赤子情怀。游子的殷殷之情、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在《元红》中,主人公存扣从顾庄出发,走过吴窑、田垛、石桥,乃至兴化、扬州、盐城,从懵懂无知的孩童,情窦初开的少年,意气风发的青年,直到为爱情弃教经商的中年……在他鲜活的青春生命中,既有奋发向上的风雨兼程,又有儿女情长的扑朔迷离。 故乡也是粗粝的,贫穷、闭塞,甚至愚昧,但故乡又是浪漫而多情的。兴化乃处于里下河腹地,兼融吴楚越之韵,汇聚江淮海之风,历史悠久、风光旖旎。在顾坚笔下,河流之中,垜田之上,自然风景似童话般绚丽,乡民品性如儿童般纯真,风土人情像千年槐树般古朴。那里的男人,憨厚中见狡黠;那里的女人,泼辣中见刚烈;那里的儿童,顽皮中见天真。男欢女爱,你侬我侬,如春天开遍广袤田野的油菜花一样疯长。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生活色调,斑斓多彩,皆浸染并泼墨于《元红》之中。晚上搂着难得回家的妈妈睡觉,“生怕妈飞了似的”;童年生活中的狗尾巴草、用一泡尿冲蚂蚁、看鸬鹚在水中叼鱼;夏夜偷看漂亮女人;“仰躺在浅沼泽里,只把那根尿尿的东西露在外面,在阳光下胡思乱想”……天人合一,天真烂漫,英俊少年存扣就在这种乡野的纯净与暧昧中慢慢长大。 往事如歌,且吟且行。没有精致而有序的旋律,只听得远处传来杂乱无章的粗粝而浪漫的乡野交响曲。一个孩子在性方面从懵懂到灵魂开窍甚至向往和摹仿的故事,在乡野交响曲背景音乐中,被顾坚讲述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不仅如此,《元红》的艺术构思清新自然、朗澈见底。丁存扣和五个女子情感分合的婉转曲折,犹如里下河地区的河湖港汊,曲曲弯弯、分分合合,充满了矛盾疏解、聚合和好、遭遇毁坏、隐忍而破灭的起伏过程。这也是《元红》的艺术质地高人一筹之处。 全书结尾,当存扣以一个成功商人身份再度回到那一片乡村土地时,既有往事只能回味的沧桑感,又有往事并不如烟的迷茫感,更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自豪感。那条曾经忘情嬉戏的河流已经污浊不堪,那些曾经柔肠寸断的往事也已随风飘逝。而那个爱香16年前为他生下的叫亮存的孩子也让他唏嘘不已,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新一代茁壮成长更使他欣喜若狂。模糊而生疏的故乡也因此清晰起来,从此挥掸不去。年轻时不懂爱,懂爱时已不年轻,丁存扣不禁潸然泪下。所谓怀旧和忧伤,实质上是他感受生命意义的一种仪式,蕴涵着对已经消逝了的美好青春、活力青春的眷念与呼唤。 这样的大结局,体现出作家以回忆的姿态在审视自我时,对时间、事件、生命、人性等诸多问题的深入思考。《元红》告诉我们,青春是未来在地平线上露出朦朦胧胧的轮廓,但现实的狂风暴雨却使年轻的生命之舟风雨飘摇。丁存扣们像海鸥一样顽强地搏击着,在漫长的、甜美的、苦痛的挣扎中,脱茧化蝶,脱胎换骨,成长为一名勇敢的水手,终于抵达希望的彼岸。阳光总在风雨后,青春依然是斑斓的、璀璨的、明媚的、粗粝而浪漫的。这便构成了《元红》青春叙事的主要元素和独特意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