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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苦难,还是生命的颂歌

http://www.newdu.com 2019-06-12 文艺报 阿来 参加讨论

    2008年5月12日,成都,我坐在家中写作长篇小说《格萨尔王》,在古代神话世界中徜徉。下午2时28分,世界开始摇晃,抬头看见窗外的群楼摇摇摆摆,一些缝隙中还喷吐出股股尘烟。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中的神或魔愤怒时,世界也会像人恐惧或挣扎时一样剧烈震颤。我可能花了几秒钟时间判断,这些震颤与摇晃到底是现实还是正控制着我的想象。终于,我确定震动不是来自故事,而是从地板从座椅下涌上来,差点把我摔倒在地上。不是陷入想象世界不能自拔时的幻觉,而是真实的地震。
    天亮了,关于惨重伤亡的消息越来越多,整座城市的气氛就是每个人都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平常,成都到汶川,两个小时车程。现在,近路断绝。绕行的路线是八百里公路山路,整整两天。路上,余震不断。我的车伴我穿行在这些险象环生的山路,至今车身上还有两颗落石砸中的伤痕。一处在挡风玻璃上,一处在引擎盖上,修车时,我特意叮嘱把大伤平复,小伤留下。
    后来又去过许多灾区,一万多人口的映秀镇伤亡过半。山清水秀的北川县城一部分被滑坡埋葬,剩下一多半全部损毁。青川县东河口,山体崩塌,把184户人家、一所小学全部掩埋,700余人被无声无息地埋入地下。走在地震新造成的地貌上,踩着那些从地层深处翻涌出来陷脚的生土,不敢相信下面就埋葬了一个曾经美丽的村庄。
    那个时候,我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写作。只是想尽量地看见,和灾区的人民共同经历,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尽一点自己的微薄的力量。
    那时,很多作家都开始写地震题材,我也想写,但确实觉得无从着笔。一味写灾难,怕自己也有灾民心态。这种警惕发生在地震刚过不久,我们写作地震题材的作品,会不会有意无意间带上点灾民心态?让人关照,让人同情?那时,报刊和网站约稿不断, 但我始终无法提笔写作。苦难?是的,苦难深重。抗争?是的,许多抗争故事都可歌可泣。救助?救助的故事同样感人肺腑。但在新闻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这些新闻每时每刻都在即时传递。自己的文字又能在其中增加点什么?黑暗之中的希望之光?人性的苏醒与温度?有脉可循的家国情怀?说说容易,但要让文学之光不被现实吞没,真正实现的确困难。
    又写了几本书,《瞻对》《蘑菇圈》《河上柏影》和《三只虫草》,都不是写地震。
    灾难还在发生。2013年芦山地震、2017年九寨沟地震,都离汶川地震发生地不远。2017年6月24日,一个叫新磨的村庄被滑坡掩埋,60余户人家、近百条生命瞬间消失。地质专家认为,滑坡是汶川地震后的地质应力改变。
    大地并不与人为敌,但大地也要根据自身的规律发生运动,大地运动时生存其上的人却无从逃避。
    我不在灾区,但剧烈的创痛同样落在我的心头。而且,只是写出创痛吗?或者人的顽强?但这种顽强在自然伟力面前又是多么微不足道。
    我唯有埋头写我新的小说。惟一的好处是这种灾难给我间接的提醒,人的生命脆弱而短暂,不能用短暂的生命无休止地炮制速朽的文字。 就这样直到2018年,十年前地震发生的那一天。我用同样的姿势,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写作一部新的长篇小说。这回,是一个探险家的故事。下午2点28分,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城里响起致哀的号笛。长长的嘶鸣声中,我突然泪流满面。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十年间,经历过的一切,看见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半小时后,情绪才稍微平复。我关闭了写了一半的那个文件。新建一个文档,开始书写,一个人,一个村庄。从开始,我就明确地知道,这个人将要消失,这个村庄也将要消失。我要用颂诗的方式来书写一个殒灭的故事, 我要让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温暖的光芒。我只有这个强烈的心愿。让我歌颂生命,甚至死亡!除此之外, 我对这个正在展开的故事一无所求。五月到十月, 我写完了这个故事。到此,我也只知道,心中埋伏十年的创痛得到了一些抚慰。至少,在未来的生活中,我不会再像以往那么频繁地展开关于灾难的回忆了。
    这只是一个年复一年压在心头的沉重记忆,终于找到方式让内心的晦暗照见了光芒。所以,在这里要说的,也只是如何让自己放不下这段记忆的一些经历罢了。如果再多说一句,也只能说,我喜欢自己用颂歌的方式书写了死亡,喜欢自己同时歌颂了造成人间苦难的伟大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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