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由“机械化”而“智能化”:两次“机器革命”与工艺学批判重构 从现代技术所引发的社会人的生产器官发育、劳动资料形式变革的连续进程看,马克思关于第一次机器革命的相关分析,同样适用于对当今第二次机器革命的分析:在第一次机器革命中,“只有当劳动资料不仅在形式上被规定为固定资本,而且抛弃了自己的直接形式,从而,固定资本在生产过程内部作为机器来同劳动相对立的时候,而整个生产过程不是从属于工人的直接技巧,而是表现为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的时候,只有到这个时候,资本才获得了充分的发展,或者说,资本才造成了与自己相适应的生产方式。可见,资本的趋势是赋予生产以科学的性质”。当今第二次机器革命所体现的依然是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和赋予生产以科学的性质——这在第一次机器革命还主要体现在动力系统或机械性劳动资料上,今天看来,这种应用并未使资本获得充分发展,生产力也并未全面解放,只有当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也体现在智力系统或智能性劳动资料上时,资本才有望获得真正充分的发展,生产力才有望获得全面解放。下面就在两次机器革命的联系与区别中展开具体分析。 首先,两次机器革命都赋予生产以科学的性质,但第一次机器革命所形成的生产方式的技术基础主要是力学或机械技术,而第二次机器革命主要涉及的是数字技术。在第一次革命中,力学技术、机器只有加入资本的生产过程才能成为劳动资料;同样,在当今第二次革命中,数字技术及建立在其上的计算机、互联网、区块链、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也只有加入生产过程才能成为劳动资料,而这些新技术开始并未直接加入生产过程,有人认为信息时代是第三次工业革命,但安德森辨析指出,信息革命并不等于工业革命,当然更不等于机器革命,“自信息时代在1950年左右露出了一丝曙光,经历了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个人电脑发展期,又走到了90年代的网络时代,这毫无疑问可以称之为一次革命。但直到目前它在制造业开始显示威力之前,都不能被看作真正的工业革命。因此,不妨将新工业革命看作数字制造和个人制造的合体:‘创客运动’的工业化”。创客使用的生产工具是3D打印机,萨马蒂诺指出:“3D打印的物理属性使其被划入‘比互联网更为宏大’的范畴。到目前为止,互联网所做的仅是改变信息的分布,即人类获取数据方式的转变。一旦人类造物的方式发生了改变,那科技革命的影响力将会波及人类生活的一切,其影响如工业革命对农业时代的冲击一样巨大。它改变了我们的生产内容,也影响了每个人所能够拥有的物品。”从当代数字化、智能化劳动资料的生成进程看,其载体是计算机、互联网,开始只是信息载体,“信息互联网(internet of information,IOI)”发展为“物联网(internet of things,IOT)”是关键一步,而只有进一步与实体制造或造物融合也即加入生产过程,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劳动资料,物联网才能真正成为新型物质生产方式,第二次机器革命才真正开始。 其次,两次机器革命所形成的生产方式都具有体系化、自动化的特点。虽然第一次革命以蒸汽机为标志而表现为动力(动能)革命,但马克思强调“工业革命并不开始于动力,而是开始于英国人称为working machine的那部分机器”。马克思之所以下这种论断,关键在于这种机器使生产方式体系化、自动化:“加入资本的生产过程以后,劳动资料经历了各种不同的形态变化,它的最后的形态是机器,或者更确切些说,是自动的机器体系(即机器体系;自动的机器体系不过是最完善、最适当的机器体系形式,只有它才使机器成为体系),它是由自动机,由一种自行运转的动力推动的。”正是动力系统的自行运转使机器成为体系,并与分散性的传统劳动资料形式区分开来,实现了人类生产方式的现代化。这同样适应于对当今新的数字技术、新生产方式的分析:当今第二次机器革命虽然以计算机为标志而表现为数字(智能)革命,但是,只有一台台计算机连通在一起而成为互联网并进一步成为物联网从而与实体制造融合在一起,第二次机器革命才真正开始,而与第一次革命所形成的机器体系生产方式相对,由此形成的可称之为物联网生产方式,其网络化特点标志着生产方式更高程度的体系化、社会化。 如上所述,机器体系成型的关键是自动化,即动力系统的自动化运转,而用机器生产机器又是自动化的关键: “大工业必须掌握它特有的生产资料,即机器本身,必须用机器来生产机器。这样,大工业才建立起与自己相适应的技术基础,才得以自立。随着19世纪最初几十年机器生产的发展,机器实际上逐渐掌握了工具机的制造。但只是到了最近几十年,由于大规模的铁路建设和远洋航运事业的发展,用来制造原动机的庞大机器才产生出来”,“用机器制造机器的最重要的生产条件,是要有能充分供给各种强度的力量同时又完全受人控制的发动机。蒸汽机已经是这样的机器”。当今二次革命的关键依然是自动化:“某种形式的自动化最终必将有效地解决商业智能方面的各种难题” ,而从长远来看,“大数据技术必将发展成为数据驱动的人工智能,驻留于数码世界和物理世界的顶层”,相比于用机器生产机器,由大数据驱动的人工智能最大的特点就是用智能生产智能即由机器对智能进行自动化生产(而此前则主要由人生产而从外加诸机器),物联网也只有掌握特有的生产资料即大数据、人工智能,“才建立起与自己相适应的技术基础,才得以自立”,因此,第二次革命所形成的生产方式可以概括为“物联网+人工智能”,第一次革命所形成的则是“机器体系+动能”。用机器生产机器在使动力系统自动化运转中发挥重要作用,而用智能生产智能则在使物质生产的智力系统的自动化运转中发挥重要作用;前者发挥作用的关键是发动机能持续提供动能,而后者发挥作用的关键是计算机和互联网云计算超强的运算能力,它们为当今物联网生产方式持续提供智能。 最后再从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看,机器体系“是由自动机,由一种自行运转的动力推动的。这种自动机是由许多机械的和有智力的器官组成的”,“科学通过机器的构造驱使那些没有生命的机器肢体有目的地作为自动机来运转”。机器体系通过科学而获得智力器官:“自然界没有制造出任何机器”,“它们是人类的手创造出来的人类头脑的器官”,社会生产力“不仅以知识的形式,而且作为社会实践的直接器官,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被生产出来”。但这种智力还主要由人生产从外加诸机器,而当今人工智能则开始由机器本身自动化生产或者说由机器内生而不再是外加,由这种人工智能驱动的物联网生产方式,标志着机器体系之智力系统也开始自动化运转,生产的智力器官也开始真正发育。如果说机械性劳动资料是现代机器体系之骨骼系统和肌肉系统或体力器官的话,那么,人工智能这种智能性劳动资料就是其脑髓系统或智力器官,人类生产方式由机械化进一步智能化。作为人类生产方式现代化重要标志的机器体系正在开始二次革命,现代社会人的生产器官也正在开始二次发育。 四、由“资本主义”而“社会主义”:物联网生产范式转换的重大社会意义 “机器体系+动能”这种劳动资料形式具有机械化、自动化、体系化的特点,当今第二次机器革命所形成的“物联网+人工智能”则进一步使之数字化、智能化、网络化,标志着人类劳动资料形式的二次变革,生产力开始获得二次因而也是更全面的解放——这种表现为工艺革命的生产力革命必然引发生产关系的革命。如果说第一次机器革命使劳动由形式上而实际上从属资本,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育成熟,但同时也开启了劳动摆脱资本、资本主义自我扬弃进程的话,那么当今第二次机器革命使劳动更彻底从属资本,但同时劳动摆脱资本、资本主义自我扬弃进程又进一步加速,生产关系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工艺基础越来越坚实,人类物质生产在基本范式上由“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转换的发展大势也更清晰地昭示出来。 让我们再次回到《资本论》第一卷关于第一次机器革命的相关论述中来:第十四章揭示机器体系所实现的生产关系革命,即“劳动对资本的这种形式上的隶属,又让位于劳动对资本的实际上的隶属”;第十三章“机器和大工业”指出,大工业创立了“工艺学这门完全现代的科学”,“现代工业的技术基础是革命的”,马克思接着分析指出,机器体系的发展使劳动者“变成过剩的东西”,不言而喻,“这是消极的方面”,但另一方面,“大工业还使下面这一点成为生死攸关的问题”,即“用那种把不同社会职能当作互相交替的活动方式的全面发展的个人,来代替只是承担一种社会局部职能的局部个人”。而全面发展的个人将使劳动摆脱资本。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对这一进程有更清晰描述:“机器体系是适合资本主义的劳动资料形式”,而“资本作为生产的统治形式随着资产阶级社会的发展而解体”:“资本在这里——完全是无意地——使人的劳动,使力量的支出缩减到最低限度。这将有利于解放了的劳动,也是使劳动获得解放的条件。”劳动摆脱资本统治从而获得解放,也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的解体。 资本主义机器体系对劳动的统治同时也表现为对劳动的排斥:“随着机器生产的发展,劳动条件在工艺方面也表现为统治劳动的力量,同时又代替劳动,压迫劳动,使独立形式的劳动成为多余的东西。”由此造成大量失业,这主要是指机器之自动化运转的机械(动力)系统对蓝领工人的体力的排斥,而当今第二次机器革命所形成的自动化运转的智能系统又开始排斥白领工人的智力,但从重视二重性的工艺学批判看,当今资本主义物联网生产的智能系统,也在完全无意地使人的智力劳动,使智能力量的支出缩减到最低限度,而这将有利于解放了的智力劳动,也是使智力劳动获得解放的条件。由此,人的劳动将在体力和智力两方面同时获得全面解放。 总体看,西方有关第二次机器革命及物联网、区块链、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方面的研究,主要停留在工艺革命、生产力革命层面,避谈由此引发的生产关系革命,当然,部分西方学者已初步触及这方面问题。里夫金指出:由3D打印带来的“制造业的民主化意味着任何人(甚至最终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生产资料,这使生产资料拥有者和控制者以及与之对应的资本主义制度变得不再重要”,并“促使我们走出资本主义时期”:“智能技术对有偿人力劳动和有偿专业工作的大量取代开始打破资本主义制度的运作模式。经济学家无法面对的是,当智能技术提高生产率,从而减少对人力劳动的需求时,市场资本主义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对此,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将生产力从雇佣劳动力中释放出来”。这不正是马克思所讲的劳动的解放吗?安德森也有相近分析:“未来的‘创客运动’更贴近于自给自足的精神——为自己制造产品,而不是创立企业。这更接近自制计算机俱乐部和《全球概览》的初始想法,不是建立大公司,恰恰是要把我们自己从大公司中解放出来”,“随着未来有更多的东西可以按需制造,而不是统一生产、装运、储存和出售,你就能看到了工业经济被商业利益驱动的成分越来越少了,而更加注重社会效益,开源软件目前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不再被商业利益驱动、摆脱商业化模式,劳动将摆脱资本的统治而获得解放。 里夫金、安德森都提到了第二次机器革命将导致资本主义的衰落,但避谈取而代之的社会主义——这也是西方相关研究的一种总体状况,当然,也有学者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比如,凯利就指出:“当众多拥有生产工具的人都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共享他们的产品,不计较劳务报酬,乐于让他人免费享用其成果时,新社会主义的叫法也就不足为奇了”,“当我们在跨越大洲的小组与素未谋面的人在一起工作时,当我们并不在意合作者的社会地位时——政治上的社会主义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下一步”。这已非常接近马克思关于国际共产主义的描述了。 马克思之后的科学社会主义研究,往往撇开工艺革命而只谈生产力、生产关系,而只有回到并重构马克思工艺学批判思想,我们才会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发展的历史进程与未来大势作出更清晰的研判。从国际共运史看,第一次机器革命所形成的“机器体系+动能”作为资本主义生产范式同时开启了其自我否定进程,20世纪社会主义运动推进这一进程,但由于社会主义是在非西方的不发达国家实现的,在与资本主义的竞争中,首先就要建立起与其旗鼓相当的大工业机器体系。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苏联、东欧巨变有多方面原因,但最基本的原因恐怕应是在物质生产基本范式的竞争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最多还只是势均力敌,作为资本主义范式的大工业机器体系一段时期内甚至还处于强势地位。 20世纪末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低谷以后,中国继续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并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从中华民族近代以来的发展历程看,在第一次机器革命中,中国没有抓住机遇而越来越落后于西方,而在当今第二次机器革命及数字化、互联网、区块链、大数据、物联网、人工智能等当代生产方式的技术基础的发展上,中国则与西方资本主义基本同步——但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技术、经济层面来看待这一问题。马克思指出,“机器体系是适合资本主义的劳动资料形式”,资本主义近代以来的发展,就是寻找、创造适合自己的这种劳动资料形式的过程:“事实上在历史上是这样的:资本在它开始形成的时候不仅控制了一般劳动过程(使劳动过程从属于自己),而且还控制了特殊的实际劳动过程,这些劳动过程在工艺上处于资本找到它们时的状况,并且是在非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资本找到实际的生产过程,即特定的生产方式,最初只是在形式上使它从属于自己,丝毫也不改变它在工艺上的规定性。资本只有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才不仅在形式上使劳动过程从属于自己,而且改变了这个过程,赋予生产方式本身以新的形式,从而第一次创造出它所特有的生产方式。”而一旦资本主义找到或创造出它所特有的生产方式即“机器体系+动能”,就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工人的劳动受资本支配,资本吸吮工人的劳动,这种包括在资本主义生产概念中的东西,在这里表现为工艺上的事实。”同样,社会主义的发展和成熟,也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劳动资料形式、创造出自己特有的生产方式:如果说在非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机器体系+动能”这种机械性的劳动资料适合资本主义的话,那么,当今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物联网+人工智能”这种智能性的劳动资料将更适合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将第一次创造出它所特有的生产方式,包括在社会主义生产概念中的东西将表现为工艺上的事实,社会主义的发展将获得越来越坚实的工艺基础。消灭资本主义、实现社会主义进而共产主义的物质基础,是生产力的全面解放。而从马克思工艺学批判看,这又需要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全面发育成熟——当今第二次机器革命就正在引发其二次发育进而全面成熟,生产力将获得二次进而全面解放,社会主义将走向全面胜利。总之,在工艺范式上“机器体系+动能”向代表着更先进生产方式、更发达生产力的“物联网+人工智能”生产体系的转换,在社会范式上必将引发人类物质生产方式从资本主义范式向社会主义范式转换,在基本范式的竞争上,世界天平已开始向社会主义倾斜。 因此,推动数字技术、互联网、区块链、大数据、人工智能与实体制造不断融合,创造“物联网+人工智能”这种更先进的生产方式,就不仅仅只是发展经济、提高生产力的需要,同时也是创造更适合社会主义的特有新生产方式的需要,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和制度优势必然会越来越充分显示出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必将越走越宽:如果说在第一次机器革命中中华民族失去了发展资本主义的机遇的话,那么,在今天更有利于社会主义发展的第二次机器革命中,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正迎来重大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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