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殿兴译 译者小引 涅克拉索夫是19世纪俄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1877年,诗人逝世,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墓前发表演说,说他是普希金、莱蒙托夫之后的第三位大诗人。听众里有人喊:“不对,应该排在普希金前面!” 陀氏后来在一篇文章里回忆说是一个人喊,几个人附和;当时也有人报道说是千人齐声喊。不管是多少人喊,总之,我们可以看出涅氏生前在青年中的影响已是很大的。 涅克拉索夫1821年11月28日出生于乌克兰波多尔斯克省维尼茨县涅米洛夫镇。父亲是军官,1838年送他去彼得堡进武备学堂。他违背父命,去投考彼得堡大学,未被录取,便去彼得堡大学旁听。父亲断绝了给他的经济接济。他靠卖文为生,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1840年出版诗集《幻想与声音》,受到别林斯基的严厉批评。19世纪40年代初,结识了别林斯基,在别林斯基的帮助下逐步走上革命民主主义者和真正诗人的道路。 他的诗以政治性取胜。大作家屠格涅夫说他的诗没有艺术性,当然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他的诗的艺术性和独特性,据研究者说,是在现代派出现以后才被人们认识到的。 我认为他是俄国诗人中最有良知、最关心劳苦大众疾苦的诗人。他被人传诵的名篇很多,中国出版过几种他的抒情诗选集和长诗译本,好像在读者中间没有产生明显的影响。我想,可能跟译笔或选材有些关系。 这里选译的《诗人与公民》作为序言发表在1856年出版的诗集里。这部诗集一出版就引起轰动,大评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进步读者反应之热烈,只有普希金最初几部长诗或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和《死魂灵》发表所引起的轰动堪与媲美。这部诗集的出版使沙皇当局颇为恼火,最使他们恼火的就是这首《诗人与公民》。 据俄国学者研究,“公民”的台词里包含了大评论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涅克拉索夫自己的观点。著名诗句“你可以不做一个诗人,但必须做一个公民”,据俄国学者推断,是由十二月党人领袖之一、诗人雷列耶夫(1795—1856)的长诗《沃伊纳罗夫斯基》前面的题词《献给别斯图热夫》最后一句“我不是一个诗人,而是一个公民”衍化而来的。“诗人”的台词里包含了涅克拉索夫自况的成分,但不能把这里的“诗人”看作是涅克拉索夫本人。 诗里“诗人”在跟“公民”的对话过程中态度是有变化的:最初不愿接受“公民”的建议,最后吐露心曲:青年时代的挫折使他心灰意冷,但他并不甘心沉沦,悔恨那时的退缩,决心戴上荆冠(殉难者的象征)去完成诗人的使命。 我认为,这首诗极有现实意义,因此决定译献给读者。 诗人与公民 [公民上 公民 又是一个人,又是闷闷不乐, 躺在那里,不写什么。 诗人 再加上:忧郁,半死不活, 我的肖像就一笔不缺。 公民 好一幅肖像! 既无崇高也无美, 一幅可憎怪模样: 躺着,野兽也会…… 诗人 那又怎么样? 公民 看着叫人心烦。 诗人 那就请离开舍间。 公民 听我说:丢脸! 该起来啦!你自己晓得 如今时局已经到了什麽时刻; 谁的责任感没有丧失殆尽, 谁为人正直,富贵不能淫, 谁有才华有笔力,能一针见血, 那他现在睡懒觉,实在要不得。 诗人 就算我不该懒惰, 可先要有事情做。 公民 真是奇闻!你有事情做, 你不过是一时睡着了, 醒醒吧:去抨击罪恶…… 诗人 啊!我知道:“瞧他打的什么主意!”① 可我是惊弓之鸟,心有余悸。 遗憾,我不想多说什么。 [拿起一本书来 救命的普希金!——就是这页: 你读完就不会责难我! 公民[读 “不是为了应付生活的忧烦, “不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征战, “我们生来是为了服务灵感, “是为了发出悦耳的声韵和祷念。” ② 诗人[兴奋地 无法企及的声韵美!… 如果我跟我的缪斯③ 当初稍多一点智慧, 我发誓,不会去写诗! 公民 不错,是美妙的声韵…… 好! 它的感染力真是惊人, 竟能使昏沉的烦闷 从诗人的心里跑掉。 我打心眼里感到欢欣——哦, 我理解你的牢骚, 不过我承认推崇 你杰出的诗作。 诗人 不要信口开河! 你是热心读者,评论却蹩脚, 在你看来,我是伟大的诗人, 评价高过普希金? 真是莫名其妙! 公民 这是你的理解错误! 你的长诗空洞无物, 你的哀歌并不新鲜, 你的讽刺缺乏美感, 没有崇高意念,令人遗憾, 你的短诗枯燥乏味。你受到注意, 就像没有太阳时人看到星星一般。 漫漫长夜里,我们提心吊胆: 野兽横冲直闯,肆无忌惮; 人却担惊受怕,步步危险。 那时你曾高举火炬,坚定果敢, 为全民族照亮前进的方向; 可是天不作美,刮起了狂风, 这火炬被刮得摇摇晃晃, 像要被吹灭,忽明忽暗。 但愿它能挺到太阳出现, 融化在杲杲的阳光里面! 不,你不是普希金。可是如今 仍是一片黑暗,没有太阳, 以你的才华昏睡实在丢人; 更加丢人的是在这苦难年代 去赞美山谷、天空和海洋, 去歌唱恋人缠绵的情爱…… 暴风雨没有来时,蓝天 跟海浪在阳光下频频交谈, 风轻柔地抚爱着船帆, 船在前进,潇洒飘然, 乘客们泰然安闲, 好像不是在坐船, 是身处陆地上边。 可是雷响了:暴风雨狂暴凶残, 缆绳要被扯断,船桅倾斜不已, 这时不该悠闲下棋, 这时不该唱歌消遣! 这时连狗也知道大难来到, 疯狂地对着风吠叫: 这是它应尽的本分…… 你应该做什么,诗人? 难道你会远远躲进船舱 去弹奏你灵感的竖琴 去娱悦懒汉的耳朵, 去掩盖暴风雨的声音? 就算你应当忠于自己的使命吧; 每人都去膜拜自己的唯一个性, 难道祖国会轻松些吗? 视祖国为神圣的高尚心灵 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但愿上帝保佑他们……其他人呢? 他们目标渺小,生活空虚。 一些人贪赃枉法,抢夺盗窃, 另一些人阿谀奉承,歌功颂德, 还有一些人……还有一些人明哲保身, 崇尚空谈, 只顾自己, 苟且偷安,用狡辩骗人: “我们这个民族已病入膏肓, “我们不愿意白白牺牲, “我们等待:也许时间会帮忙。 “我们庆幸,没有受到损伤。” 高傲的头脑狡猾地掩饰着 自私自利的无耻打算。 可是……我的兄弟!不管你是谁, 你千万不要相信这卑劣的诡辩! 千万不要学他们的坏样: 夸夸其谈,不肯实干。 不要走进无害者的行列, 因为你能做出有益贡献! 儿子不能冷眼旁观, 当亲爱的妈妈身陷水火; 一个真正合格的公民 不能冷漠对待自己的祖国, 这是使他最痛苦的责难…… 为了祖国的荣誉,去赴汤蹈火, 为了信念,为了爱…… 去牺牲,无可指摘。 人不会白白牺牲,事业会发达, 当有人用热血浇灌它…… 你呢,诗人,你天赋超群 , 你是永恆真理的代言人, 不要相信:飢饿的贫民 不配聆听你先知的琴音! 不要相信:人们彻底堕落—— 上帝仍在人们的心中活着; 信仰者发自肺腑的声音 永远都能打动人们的心! 做一个公民吧! 服务艺术, 为同胞利益而献身, 运用自己的天才 去宣扬崇高的博爱; 你如果富于才华, 用不着费力处处自夸, 在你的劳动里,它会 发出令人振奋的光华。 你瞧:穷苦的劳动者 击碎一块坚硬的岩石, 在他有力的锤下 自然迸出火花! 诗人 说完了?我差一点儿要睡着啦。 我们怎能接受这种观点! 你扯的实在太远。 教导别人——需要才干, 需要强大的心灵, 而我的心灵慵懒、 自私而且胆小怕事, 一无可取,不必多谈。 我们急着要扬名文坛, 生怕不留神误入歧途, 只走前人走过的小路, 一旦偏离了这个方向, 就得完蛋,一切都得泡汤! 诗人,你的角色多可怜! 沉默不语的公民幸福安康: 他生下来就跟缪斯无缘, 要做什麽,自己说了算, 他用行动去追求高尚目的, 他的劳动卓有成效,争辩…… 公民 这个观点实在不敢恭维。 这是你的观点?出自你的嘴? 你应该有更正确的结论: 你可以不做一个诗人, 但必须做一个公民。 公民是什麽? 他是祖国的儿子,无愧于祖国。 唉!我国商人、军校学员、 小市民、官吏、贵族已经够多, 甚至连诗人也不需要再增添, 我们需要的是公民! 可是公民在哪儿?谁不是参议员, 不是写手,不是强人, 不是贵族首领,不是地主, 而是祖国的公民? 你在哪里?回答啊!没有声音。 连他的强大有力的理想, 诗人的心灵也感到漠然! 如果他在我们中间, 他会多么伤心悲痛!! 他的遭遇悲凉凄惨, 不过他也没有祈求更好的命运: 祖国的痈疽就像长在他身上一般。 …………… 暴风雨在呼啸,要把 脆弱的自由小船赶进万丈深渊, 诗人在诅咒,或者在哀叹; 而公民却默默地低下头颅 去承受那千钧桎梏。 什么时候……我说不准。尽管很少, 但命运之神使我们中间出现了 一些名副其实的公民……你知道 他们的遭遇吗?… 跪下祈祷!… 懒汉!你的空泛理想 和浅薄的嘟囔可笑之极! 你的比喻毫无意义, 说一句不偏不倚的公道话: 废话连篇的诗人幸运安全, 默默实干的公民处境悲惨! 诗人 你的论断千真万确, 人所共知,不必多说。 诗人日子的确轻鬆些—— 自由言论里包含着欢乐。 可是我何曾跟这欢乐有缘? 唉,我的青年时代啊, 那时我凄惨,无私而且困难, 简单些说,那时缺乏理性判断。 那时我的珀伽索斯④多么奔放不羁! 我在它的飞扬飘逸的鬃毛上 编织的不是玫瑰,而是荆棘, 我高傲地骑着它离开珀耳那索斯山⑤ 。 我义无反顾,不怕危险, 探过监狱,看过刑场, 聼过审判,访过医院。 我不重复在那里的所闻所见…… 我发誓,我由衷地恨过! 我发誓,我诚挚地爱过! 结果呢?…人们听到我的呼号, 认为那全都是诽谤造谣; 我不得不乖乖停下笔来, 否则我就得被砍掉脑袋…… 怎么办?责怪人们蒙昧无知, 责怪命运不公,那不明智。 假如我看到有人揭竿而起, 我会积极参加,毫不迟疑, 可是送死,白白送死……怎么能够? 那是在我才二十岁的时候! 生活在前面狡黠地诱惑我, 它像大海波涛那样自由广阔; 爱情温柔地许诺我 世界上最美满的幸福生活—— 心灵怯懦地退缩了…… 可是不管有多少原因, 我都不掩饰痛苦的真情: 听到正直公民这个字眼, 我会恭敬地低头致敬。 那可怕的徒然的火焰 至今仍在我胸中燃烧着, 如果有人轻蔑地鄙弃我, 我心里会感到軽鬆快活。 不幸的人,你为什麽 践踏了人的神圣职责? 你从生活里得到了什么赏赐, 你这个病态时代的病态儿子? 假如人们知道了我的生活, 我的爱情,我的焦灼…… 一腔忧郁,满怀愤怨, 我已站在墓穴的边缘…… 唉,我的第一首歌 竟变成了告别的歌! 缪斯悲伤地垂下了头, 啜泣几声,默默无言, 悄然离去,神色黯然。 从那以后我们便不经常见面。 她有时偷偷走来,神色凄惨, 低声说些热烈的言语, 唱几首高傲的歌曲。 或召唤去城市,或召唤去草原, 她充满殷切的期望; 可是一听到镣铐声响, 她马上便逃匿,不知去向。 我决不想疏远她, 可是我怕!我怕! 当我的同胞身陷苦难深渊, 我率真地讴歌过雷鸣电闪, 率真地讴歌过大海的愤怒。 我鞭笞过小偷小摸的蟊贼 以博取窃国大盗的赞许—— 我的勇气使小孩子们惊叹, 他们的赞扬使我飘飘然。 在多年的重压下,我的心灵佝偻了, 对一切都心灰意懒, 缪斯对我充满鄙夷, 已经彻底把我抛弃。 如今任凭我怎么呼唤, 她已经永远不再出现。 她像光明一样,我不了解她, 永远也不能了解啦。 哦,缪斯,你还会偶尔 光临我的心灵? 是命运要赋予她 非凡的歌唱才能? 谁知道呢?威严的命运之神 把一切都隐藏在浓密黑暗里。 眼前只有一顶荆冠⑥ 走向你威严的美丽…… 1855年—1856年6月 (译文原载美国《新大陆》诗双月刊) ---------------------------------------------------- 此系果戈理《钦差大臣》第二幕第八场县长的一句台词。 2此系普希金1829年发表的《诗人与群氓》的节录。当时有些人要他为了功利而写诗,普希金这首诗是为了回答这些人而写的。普希金并非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他是在捍卫自己的创作自由。 3英文Muse,希腊神话里的诗神,女性,借喻诗人的创作灵感。 4英文Pegasus ,据说是希腊神话里的一匹飞马,其足迹所过之处有泉涌出,诗人喝了可获灵感。喻诗兴,诗才。 5英文为 Parnasus,据说是太阳神阿波罗和诗神缪斯的灵地。 6荆冠是殉难者的象征,《圣经∙新约》说,耶稣被捕后,士兵用荆棘编了一顶王冠给他戴上,戏弄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