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经典是永恒的,然而,经典又总是有保鲜期的。 清人赵翼曾从文艺发展史的角度洞察:“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历史在前行,审美在演化,创作者在求索,后人在期待,故而,既往的经典虽是永恒的,但其“新鲜”也是有限的。 明末汪关借鉴汉印及元朱,开创了精妍雅逸的印风。程邃以朴茂古厚的情调出之。嗣后,丁敬以古拗生拙的印格,横空出世。接着,邓石如以书入印,以婉畅流美的新腔,气压万夫。清末吴昌硕纵横捭阖、雄恣壮伟的作为,名扬印坛,而几乎同时,黄士陵则以其光洁清纯的面貌,惹人瞩目。 上述印坛巨匠个个独领风骚,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但其作品的“新鲜度”却在随着时间无情削减。作为人类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艺术应有新的创造,才能有大别于前贤的新品种、新风味和新鲜度。 “新鲜”与“创新”,二者有一字之别却相去甚远。当今,一些印人努力创作出某些颇见“新鲜”的作品,它们也许是“创新”的前奏,却缺乏艺术要件的滋养、充实,必会昙花一现而凋谢。从本质上讲,真正“推陈出新”的作品,才称得上开生面、领风骚,才是“新鲜”的创新。 鸟虫篆,是滥觞于周秦时期仅见于印章及偶见于铜器、铜剑上的文字。鸟虫篆印的基调接近清丽静逸,而又别致得像花腔女高音,正是印人想换换“口味”而出现的一道新鲜佳肴。它有趣的特色是对篆字的笔画、偏旁以龙夔虫鸟之类的动物作变形进行衍饰附加,是基于做加法、做乘法的艺术劳作。这几十年来,就鸟虫篆印创作来说,印人众多,习作亦丰,而考察其成绩,大多还未能实现“新鲜”的创新,如何突破这一瓶颈?我认为应注意以下几点。 其一,树有根,水有源,创作鸟虫篆印,务必要潜心研习上古鸟虫篆文字。周而复始,自有常学常新,固本健体之效。今日鸟虫篆资料之丰富令前人艳羡,亦是我等后来者的福分。上古鸟虫篆文字,点划造型浪漫,变化多姿,风情万种,是古人呕心沥血、精心锤炼的成果。博取遍览,或临或摹,或读或记,目识心悟,得其奥窍,裨益无穷。 其二,鸟虫篆印,当以有据有本的篆字为载体,用字无论是采自甲骨、金文、小篆还是谬篆,都宜求正确、少讹误。诚然,艺术、美术那浪漫宽泛的本心,多少区别于严谨不二的学术文本,少许做些变相而无伤本旨的处理,是不必厚非的。《中国书法大字典》中,一个单字能表现为几十种相貌乃至结构大异的书写形体,正是历来诸多书家自设自创而逐渐增添的体貌。但是,荒诞的信笔由缰、自我编造绝不应提倡。母体有据,饰而美之,艺术、学术兼优,也易赏者释读,此为“万变不离其宗”。无据地杜撰造字,乃至背离美感地萦绕盘曲,还沾沾自喜为“游目骋怀”的离奇花俏要不得。读鸟虫篆印,应好似邀观者猜哑谜,诱人上心着意,但一定要设有柳暗花明、忽地令人开朗、开怀的谜底。有深度的迷蒙,绝非浅薄的糊弄。 其三,以优雅且形变的鸟虫一类繁饰篆字时需知,繁饰并非挤兑、替换原字的形体。精心美饰,不是脱胎换骨。字,毕竟不是画,主次是不可颠倒的。作为美饰的众多鸟虫夔鱼等物种,形态不宜也不应是写实和逼真的,要善于提炼浓缩物象,发挥浪漫变通力,化一为十。多接触商周铜器上变形奇诡到出神入化的人物、禽兽图饰,有助于拓展艺境,加强提炼能力。 其四,勿犯缠绕过度、叠床架屋之弊。鸟虫篆印决定了它不能摆脱描龙绘凤、极尽添饰的属性,但堆砌、芜杂、拥塞、板滞、纤巧、俚俗皆要尽力避免。鸟虫篆印,在浓妆艳抹之际,尤当注意在加法里做减法,在乘法里做除法,不蔓不枝,虚实相映,方显出金刚手段。创作鸟虫篆印,理当绕萦不失庄严,迂荡不失筋骨,气满不失神清,妩媚不失内质。既经营于“无中生有”“尺水兴波”,又落实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如此高标准,当然难达到。然而,“难”正是曼妙艺术的特质和魅力所在。 其五,重视对用刀、运刀技巧的理解、感悟和把握。篆刻艺术,忽视、藐视、蔑视用刀,都是观念上的大碍。“篆刻”一词清晰表明,“篆”虽重要,但若失于“刻”,何来上佳的“篆刻”?印人七寸钢刀在握,妙在令线条柔而刚、畅而涩、圆而方、健而韧,乃至有“折钗股”般丰满的书写感。我以为应强调刀之角、刃、背兼使,切、披、勒并用,刀作笔使、八面运锋,在流动中求古淳,在盘搏中见空灵。如行云流水,若轻烟缭袅,让刀在窄迫到方寸的八卦阵里舒心畅达地环游。笔断续则意味长,刀生韵则其味厚,印空灵则其味鲜,以期生大自在,得真烂漫。不过,“刻”毕竟是“篆”的后继,再精妙的用刀技巧,也只是创作中的一环。刀法永远不可能越界去弥补此前配篆与章法上的缺失。篆之失,是本之失。因此,要创作一方出色的鸟虫篆印,先得下大气力推敲配篆和章法。我至今还存有一印的构思稿,先后修改了五十三次。九朽一罢,知白守黑,抒情畅神,始终是第一要义。 其六,要思路活跃、敢于尝新,力避老调重弹,千印一面。鸟虫篆印中有近似而内质不同的百般风味,喻之以佳茗,即有龙井、猴魁、冻顶种种之别,滋味各异。因此,创作鸟虫篆印,切不可凝固、止步于一腔一调一式。我创作鸟虫篆印,在配篆及章法上,往往不是按老例先设框架、模式去套用,而是先着眼去玩味入印的印文。印文,始终是这方印的真正主角。汉字本身个个有体姿,更有性情、生命。由印文生发出感悟和情趣,从而作鸟虫的提调、佩饰,追求一印一世界,一印一风情的诗心表达,与丹青里的“应物象形”和“随类赋形”相似。譬如创作三字印时,应由“字”生发,灵变而合理地营造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其间系铃解铃,巧妙地将矛盾和谐化解。 其七,跳出圈子,广采博取。创作鸟虫篆印只是今人“推陈出新”征途上多元、多向探索中的印苑一格,是繁星中的一颗,而非唯一。若单从历代鸟虫篆里去讨好处、吃营养是远远不够的。兼习先秦两汉玺印,遍览明清百家佳作不可或缺。若狭隘地偏门专攻,则有路窄道险,内涵空泛、贫瘠之虞。作为印人,还当会十八般武艺,读书、赏古、善书、擅画,乃至像张旭、怀素般用心观察生活,打通艺心,才能印外求印。否则,长期仅作鸟虫篆印,其固有的缭绕繁饰的习气,将有碍自身进行风貌多元的印艺创作。 喜看当前印坛,鸟虫篆印的创作方兴未艾,众志成城,持之以恒,丰收可期。 韩天衡,1940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擅篆刻、书法、中国画、美术理论及书画印鉴赏。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首席顾问、西泠印社副社长等职,是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海上书法”代表性传承人。曾获上海文艺家荣誉奖、中国书法兰亭奖等。出版有《中国印学年表》《天衡印话》《韩天衡篆刻精选》等著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