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认为有教育价值的就是好的儿童文学作品。而阅读儿童文学,唯一意义就是让儿童受到教育,成长为一个符合成人世界规范的人。换句话说,儿童文学只是教育儿童的工具。于是,我们抗拒那些狂野不羁的小说,我们不屑那些没有微言大义的故事,我们无视那些写出儿童心声的作品。我们只推崇那些带有明显教育意图的平庸之作。儿童文学的标准与价值,真是如此? 刘绪源先生《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以富有创意的理论构想,结合具体作品深入浅出的赏析品读,向我们展示了丰饶多彩的儿童文学世界。 首先,刘緒源先生强调了文学的审美功能:“不是文学的概念大于审美,而是审美的概念大于文学。审美与理性认识相并列,是人类从精神上把握世界的两大主要方式之一。”若仅从理性出发,只偏重作品中的理性认知元素(即所谓狭隘的教育意义),是无法全面把握文学作品的。从审美眼光与艺术氛围出发,刘先生提出了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爱的母题、顽童的母题、自然的母题。进行这样的母题研究,有助于我们探寻各个母题的独特意义,摸索各个母题的审美特征,把握各个母题的过去与未来的发展。 爱的母题(上):母爱型 这一母题所体现的,是成人对于儿童的眼光——一种洋溢着爱意的眼光。早期民间童话的主题几乎都是母爱。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一、创作时大多没有教育目的,随意性、即兴性较强;二、故事离现实遥远,所涉及的都是母亲们感兴趣的话题;三、情节曲折但不过于刺激,最后多以“大团圆”结尾;四、结构上采取反复回旋的方式,一般篇幅不大;五、叙述语言体现母性的慈祥与安详,也有适度的幽默与夸张,这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激发起的玩笑心态,合乎儿童渴求游戏的心理。 母爱型作品方面,典型作品有《穿靴子的猫》《小红帽》《青蛙王子》和《生角的吕盖》等。在这些作品中,谈论的都是母亲对孩子的担忧,寄托的都是母亲对孩子的期许。在这类作品的语境中,充满了母亲与孩子的交流,孩子不断地从故事的叙述中,获得母爱的暗示和感染,这为他的内心提供了“补偿”。“亲切温馨”的审美气氛正是在这种美好的内心交流中弥漫开来的。 爱的母题(下):父爱型 “遇到难题绕道走”是母爱型作品的特点。无论主人公遇上任何困难,作品都选择不让他们直面难题,而安排他们巧妙地避开难题,轻易地就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然而,文学总要涉及人生难题,儿童也总要面对现实的残酷,这种解决方式是虚幻而随意的。“父爱型”作品处理人生难题的方式,却是现实的、深刻的。它已向成人文学的方向跨出了一大步,其审美追求也开始转向“揭示人生难言的奥秘”。 緒源先生对比《生角的吕盖》和约翰·斯坦贝克的《礼物》,前者面对危机时选择巧妙绕过,它不按照现实人生的规律,而只依靠那种由希望幻化成的而又总能手到病除的力量,不太有说服力。而《礼物》作为“父爱型”作品,它对于危机的解决——或者不解决,却是现实的、深刻的。所谓“现实”,就是按照人生本来的发展规律。所谓“深刻”,就是那情节的推演虽是感性的、审美的,却也同样经得起事后的逻辑推敲。也可以说,“父爱型”作品最大的特征是“直面人生”。 以《礼物》为例,斯坦贝克有意要让孩子们感受到乔弟(主角)的懊悔、担忧和肝胆碎裂般的痛苦,他要让读者和乔弟一样体会到世事与人生的艰难,体会到没有一种预言可以丝毫不经风险,体会到最可信赖的成人也不能保证诸事一帆风顺,体会到生活的强悍而残酷的一面。因此,作者没有让故事以美满的大团圆为结局,而是现实而深刻地让乔弟直面失去小红马的痛苦。这样的作品,依然属于“爱的母题”,依旧体现着“成人对儿童的眼光”,但它与“母爱型”作品还是有分别的。 父爱型作品方面,典型的作品有乾富子的《小矮人奇遇》、怀特的《夏洛的网》、科罗狄的《木偶奇遇记》、罗大里的《洋葱头历险记》和张天翼的《大林和小林》。刘緒源先生认为,尽管这类儿童文学作品流露出明显的“教育性”,但他更愿意称之为“审美的理性”,这是为了强调这些理性的因素必须存在于审美之中。——离开了审美它们就是作品中的外在因素或破坏因素;而只有当它们自然流露于作品这一审美整体之中,成为审美情感运行过程中的有机部分时,它们才会在文学中获得自身的价值。 顽童的母题 爱的母题中,无论是“母爱型”或“父爱型”的作品都具备各自独特的审美价值,然而两者也同样只体现了“成人对于儿童的眼光”。如果儿童文学领域只存在这样一种眼光,只存在着“爱的母题”的话,那么这样的文学园地不仅将是单调的,而且,它的单向的发展,终将使自己走向荒芜。“成人的眼光”虽然充满着爱,但毕竟有它的局限性,它未必总能促进儿童自身的全面发展,尤其是到了那种“有创造力和能推动未来社会前进的个人”纷纷蓬勃欲出的时代,“父爱型”和“母爱型”的作品已远远不能满足新一代儿童的全新审美需求了。 从“儿童自己的眼光”出发的“顽童的母题”弥补了“爱的母题”的不足,使儿童不仅在审美中获得爱抚和导引,同时也能保持甚至激活儿童内在的热爱自由的天性。顽童的母题方面,典型的作品有《长袜子皮皮》、《小飞人卡尔松》、《疯丫头马迪琴》等林格伦的大部分作品、埃.拉斯伯《明希豪森奇游记》、卡罗尔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和巴里的《小飞侠彼得·潘》。 林格伦的成功之处,在于她能敞开博大的充满童趣的心,毫不掩饰地、直率乃至放肆地表现“顽童”的任性与调皮。她笔下的顽童形象突破了儿童文学创作的一些框框,为儿童文学发展注入全新的生机。 初读林格伦《小飞人卡尔松》,刘緒源先生也疑惑不解,“在林格伦的作品中,哪有什么教育意义可言呢?在那些无拘无束的、生气蓬勃得让人不得不拍手叫绝的孩子们身上,难道真能学到什么优秀品质,或引出什么道德教训来么?这样的作品,对小读者有什么积极的作用呢?这究竟是好作品,还是引诱儿童放纵和变坏的坏作品呢?当我判断的天平习惯地倾向于后者的时候,我却又结结实实地感觉到,这作品是那样强烈地吸引着我,让我着迷。小飞人卡尔松就算是个自私、任性、贪玩、馋嘴、好吹牛、爱闯大祸又不知害羞的坏孩子,可我竟然是那样地喜欢这坏孩子,我愿意一遍又一遍地看他搞恶作剧的细节,我抛开一切道德律令为他的行为哈哈大笑,我感到自己笑得无拘无束,异常轻松和快活。” 于是,绪源先生豁然开朗,“是的,理智世界的严厉批判,拗不过情感世界中所获得的真实而强烈的审美愉悦,我实在无法得出它是坏作品的结论。我发现,判断文学作品的尺度,不应是某种被称为‘教育意义’的理念,也不应是某种既定的道德律条;而应是情感——具体地说,是自身的自然生发的审美情感。只有美的作品才是好作品;而美之所以为美,归根结蒂总有它深层的隐秘的道理在。” 于是,人们发现了林格伦作品的不可忽略的重大意义:它虽然不尽合乎教育的要求,却恰恰能弥补教育所留下的缺憾。——毕竟,儿童的生活和需要是多方面的,教育并不能囊括儿童生活的全部。渴望母爱,追寻家庭与社会的温暖,体现了人类现实性的一面,起源于现实的人的生存发展的需要。——这是“爱的母题”根本意义之所在。渴望自由,向往无拘无束尽情翱翔的天地,体现了人类的未来指向,是对于未来社会中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一种深情呼唤。——这是“顽童的母题”根本意义之所在。二者都是人类精神向前发展的产物,在人类精神宝库中都应有其合法存在的理由。要让儿童的身心得到更全面的发展,就不应压抑他们的欲望,而应让其获得释放和升华。 自然的母题 成人文学中“自然”这一永恒主题已被渐渐淡忘;儿童文学界的情形正好相反,20世纪以来还出现了“动物文学”的创作高潮。这是因为:一、根据“复演说”的理论,儿童年龄越小,与大自然越亲近,正如原始的初民与大自然保持着更纯朴更天然的联系一样。二、在审美需求上,儿童永远是“好奇”的。三、儿童对一切抱有热情,在审美选择上有近乎无限的宽泛性;成人的眼界则狭小得多,只注重最与自己目下切身相关的题材。 从来文学都是表现人生的,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皆然,“自然的母题”却是个例外。它的表现对象是自然万物,“人只是唯一的见证者”。但它对于人生仍有意义,从深层本质上看它其实也是一种反异化的母题。它让你在审美中产生“超脱感”,让你暂时脱离碌碌尘世中人因自身的“不完整”所带来的一切烦恼;它让你产生“惊异感”,使你感悟到自然宇宙的无限宏大和人类的无知与渺小,这正是人类走向自身“完整性”的新起点;而动物身上真实存在的“类人”的特性,还能激起你与大自然的“亲近感”,使你意识到人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物,意识到人与大自然之间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这都有利于人类打破精神生活上的自足状态,以在未来走出人类社会种种异化的“怪圈”。 如果爱的母题体现的是“成人对儿童的眼光”,顽童的母题体现的是“儿童自己的眼光”,那么自然的母题体现的就是“人类共同的眼光”了。自然的母题方面,典型的作品有西顿的动物小说、娅当森的《野生的爱尔莎》、黎达的动物故事,以及一些纯粹描绘和赞赏童趣的作品。 结语 人只有吸收多种营养才能健康地存在。同样,儿童只有在潜入各个母题的审美过程中经受丰富的体验,心灵才会变得温柔、坚韧、聪慧、自信和博大。以三大母题来为儿童文学作品进行分类,不是为了比较三者之间的高低优劣,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不同类型作品的特点,发掘不同类型作品的价值所在。 对于刘緒源先生的学术著作,中国儿童文学家朱自强教授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中国的儿童文学研究可以有经典著作吗?可能有经典著作吗?如果可以有,如果可能有,我很想说,刘緒源的《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是已经逐渐显露出经典气象的著作。” 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将此书寻来,仔细品读,必能获益良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