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灵的散文新著《访问童年》是一部“奇特”之书,这部书是写童年的,但不是写殷健灵自己的童年,而是写他人的童年,写26位被采访者已经消逝了的童年。《访问童年》采用了两种视角回望童年:被采访者回顾自己的童年,访问者凝视、评说对方的童年,因而这部书的结构是由讲述者的口述叙事与倾听者的评说两部分组成,26篇口述,26篇评说。这是一种难度写作,写作者面对的是一段已经消逝了的生命,而且是一段从他人口述中听来的消逝了的生命故事,因而,这是一部可以从多种维度解读的书。 人生从婴儿开始,从童年出发,向青年进军,走向如日中天,走向无限风光,走向残阳如血,走向蒹葭苍苍、白露茫茫。如同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童年。打开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一部不同的故事、不一样的人生。正是这不同的故事、不一样的人生,才构成了生命的丰富性、多样性,社会的复杂性、永恒性,才有了文学的诗与远方、蓦然回首与吞吐大荒,“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北岛)。 殷健灵那么辛苦地,无怨无悔、精神饱满地去采访地北天南不同背景的人的童年,打开他们的记忆闸门,倾听他们表情不一的倾诉。我相信,每次访问一个人的童年,对于倾听者、记录者、思考者,都会是一种精神的震颤与磨砺。因为每个人的各不相同的童年给予倾听者都是一种不同的故事,这是独一无二的童年,不可复制的人生。访问他者的童年,对于访问者来说,必然会记忆与对照起自己的童年。这种记忆与对照,将会是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感搅拌。 读殷健灵的《访问童年》,特别是那一篇采访“80后”留守儿童白茉莉的《“什么是完整的家呢?和有没有父母无关”》,使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在我的童年时期,没有父母的概念与记忆,在我出生之前,父亲为谋生去了很远的一座城市,在我两岁的时候,母亲独自一人去父亲那座城市探亲,从此就留在了那座城市。我是那个年代的“留守儿童”,跟随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尽管父母远在数千里之外,但我却度过了难忘而美好的童年,“隔代亲”使我拥有了祖父母给我的全部关怀和爱,即使在饥饿的年代,我也没有留下太深的饥饿记忆。直到20岁,我才第一次来到父母扎根的那座城市,第一次见到父母还有我的4个弟弟。当我听弟弟们说他们经常煮一锅咸萝卜汤下饭时,我完全理解了父母为什么要使我成为“留守儿童”,完全懂得了父母的苦楚和不容易。虽然我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童年,但我却有在祖父母点点滴滴雨露滋润般呵护下长大的童年。同时,使我从小无师自通地懂得了自立、自强的含义与紧迫性。如果没有我“留守儿童”式的童年,我想我不可能有定力与勇气走向青年,走向人生的每一段岁月。因而,童年对于我是人生的最大馈赠,生命从童年出发,童年的岁月已为人生定格下了永远激励生命向上向善的坐标。 《访问童年》记录了26位形形色色的人的童年,书中的受访者包括从1922年出生的老人到2005年的孩童,年龄跨度将近一个世纪,他们的童年小史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近百年的时代变迁,是一部浓缩的百年儿童的成长史、精神史、感情史,虽千差万别,却都指向一点:童年可贵,童年可爱。诚如1925年朱自清在为俞平伯回忆童年的新诗集《忆》所写的序言中说:“飞去的梦因为飞去的缘故,一例是甜蜜蜜的,但又酸溜溜的。” 我不清楚这本书是写给谁看的,但我相信,这是一本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都可以看一看的书。这是一部文学作品,也是一部社会调查、一份心理报告、一段人物传记;这是一部写童年的书,也是一部写生命的书、写精神的书、写哲学的书、写世界的书。童年是生命的开始,是人性的底色,是哲学的母题。 谁理解了童年,就是理解了生命。谁读懂了童年,就是读懂了生命,读懂了哲学。对童年的解读,最深刻的中西哲学家当属老子与尼采。老子在《道德经》(今本)第四十九章中说:“圣人皆孩子。”陈鼓应这样注释:“有道的人使他们都回复到婴孩般真纯的状态。”在老子哲学中,儿童有着崇高的地位,儿童是自然之道与精诚之至的化身和象征。儿童是生命的开始,如朝阳初升,一切皆是新景,一切皆有可能。 尼采在其名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提出了精神境界的最高阶段是“回转变成小孩子”的哲学命题。尼采将人类奋进的精神和价值转换的历程分为三个程序,即精神三变:“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怎样变为狮子,最后又由狮子成为婴孩。”尼采坚信,人类首先要以骆驼般的坚忍负重,承负一切艰难,惟其如此,才不会被旧价值的累赘压垮,从而成长自己;进而,必须将骆驼精神转换为威力无比的猛狮精神,把一切传统包袱抛入历史;而最后是将猛狮精神转化为新生的纯正的儿童精神:“婴孩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游戏,一个自转轮,一个初始的运动,一个神圣的肯定。”尼采哲学的“一切价值转换”的最后转换是回到婴儿时代,回到童心世界,回到儿童那里去。 殷健灵如此深情地倾听他者的童年,访问他者的童年,并用细腻的笔触情感饱满地叙述他者的童年,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殷健灵是一个懂得儿童、懂得生命、懂得哲学的人,是一个追求思想深度与精神高度的作家。在一个物欲横流、生命碎片平庸的年代,这样的作家不多,这样的女作家尤为少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