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文学创作时常透出急切的性别姿态,在男性经验主导的写作规范与文化模式之中横冲直撞,寻找并制造裂缝,让光照进来,并径直朝着光去,试图延伸并开拓属于女性的写作空间和文化传统。然而,正如戴锦华老师所言:“自觉的反抗常成就着不自觉的陷落。”身处阴影中久了,冷不丁直视光芒,或使激进之人目盲,或使盲从之人视幻、踌躇或退避暗处,甚至遁入海市蜃楼之中自筑堡垒。 女性从性别为分界的二元系统中突围出来,摆脱对抗性与单一性,让自身在一种多元化的社会机体之中得以解放,是需要漫长过程的,以笔为戈的女作家更是如此,启蒙思潮推动女性写作从女性风格过渡到了女权主义,但是氤氲于女性书写之中的反抗性使得进一步的蜕变歧路横生。 二战后日本的女性主义高峰期是这一困境的典型范式。经济急速发展以及西方女权主义理论的深入推进,使得彼时日本女性的自觉与自主意识一时激涌。然而随着20世纪末日本泡沫经济逐渐解体,外部世界的起伏骤变与继之而来的经济断源、家庭动荡等问题,逼迫原本对未来满怀希望的日本女性冷静下来,回归生活,回归自身,从自身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出发,反思在宏大而跌宕的时代浪潮之中自身生命的可能性。 角田光代是开拓者之一。她的小说在母题、叙事、笔调与文法上都对传统的男性经验写作构成了拆解与颠覆。有评论人言:“在她的小说中,她以清新的笔调展开叙事,将笔触伸向女性幽深的意识世界,突破了以往男性话语强加给女性书写行为的种种限制,以一种伤感之美、素淡之美、无邪之美,成就了一次对男性写作姿态和艺术审美的彻底背叛。”与创伤应激反应式的御敌写作不同,角田光代以一种安定平和的方式,任一个女性世界在宽广时空之中生长,赋予其独特而开放的共生性。 《对岸的她》是其代表作,通过对泡沫经济期以降的女性个体的自我追寻、女性之间的隔绝与共容、女性与世界的关系重构的思考,观照女性作为个体的成长。同时角田光代清晰地意识到两性之间的交织与共生,并从容淡然地拥抱了这种张力,有意识地将男性置于相对疏离的边缘。 她没有选择隔绝,而是设置了一个开放的地带,柔化两性间的冲突,而女性的自我意识就在多元中凸现出来。这样的处理方式需要极大的勇气、自信、思力与笔力才能保持其间的微妙平衡,同时又要清醒地对待看似满溢的“女子气”与真正的女性自觉、自主、自立之间的区别。她的书写是基于女性独特的生命经验,但又不独属于女性。 小说中放弃事业、选择相夫教子的主妇小夜子在三岁多的女儿因无法进入公园小朋友的游戏而投来求助的目光时选择了避开。她在女儿身上看到了惧怕社交而选择疏离的自己。她需要避开,才能让自己在对女儿的愧疚与期待女儿自我成长的自欺中得安。 因为丈夫的冷漠与婆婆的冷嘲热讽,她尝试重回职场。热情自信的独身女性创业者葵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将她从自暴自弃的边缘挽回,走向自我改变。与葵的相遇,对于小夜子而言如同一场救赎与重生,带着她走近渴望抵达的彼岸。但小夜子却又在葵与男性友人的关系中,看到了两人之间难以消融的疆界。 初中生葵,因校园欺凌举家迁回母亲的故乡。在新学校选择蜷缩在小团体中自保的初中生葵,决心不再敞开自己。她在母亲身上看到自己为内心的怯懦、狭隘与虚伪做的盔甲,厌恶自己,却无力突围。她遇见了鱼子,如同小夜子遇见蜕变后的她。鱼子有着吉普赛式的生活态度,自由、开放、单纯、热烈,她将自我包裹的葵扯入一种彼此共生的关系之中。她们一同从封闭而单一的生活中出逃,去远方,选择流浪式的生活,在一片城市光河之中携手飞向想象中的自由彼岸。二人出逃途中,葵对鱼子说:“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能办到。”尔后经历蜕变的葵,也让终于从封闭世界出逃的小夜子不禁郑重地对她这么说。 角田光代通过葵、小夜子与鱼子三位在自我追寻过程中不断迷失、出逃、重构又回归的女性命运的交织与呼应,展现了她们如同空气般共生的极致情谊。正如有评论人所言,三个女性在小说的双线叙事中完成了各自的寻找与召回——她们相互重叠又相互分离,相互拆解又相互重塑,就像水、镜子和事实,三者互相辉映,变幻莫测,如同一个万花筒,最终交叠成一个具有符号化意义的“彼岸的她”。在彼岸的,是具有女性群像意义的“她”,是对方,也是自己。 母女关系、女性情谊、抱团孤立、校园欺凌、夫妻关系、家庭桎梏、社会舆论、职业壁垒、自我认知盲区,直至对自我认知的确立、自我价值的追寻、与世界关系的瓦解与重构,角田光代用女性书写将女性共同的生命境遇呈现在世人面前。将面临这些问题的性别置换,小说的书写也依然成立。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道,“少女对自己的孤独崇拜不能满足她。为了实现自己的想法,她需要生存于另一个意识中。她往往在同伴们那里寻找援助。”这是葵与鱼子的相处方式,是小夜子三岁女儿的自处方式,也是小夜子与葵关系的本质。 想来孤独崇拜并非少女的特权,而出逃的方式亦不一而足。正如葵对小夜子说的:“这大概不是什么一代人的问题,是世界通用的理念吧”,孤独与孤独的陷溺绝不独属于少女和女性。只是在角田光代的笔下,女性由怯怯生畏而至一往无前的出逃,跌跌撞撞的自我追寻与自我回归,流淌出了女性书写所独有的温和与从容。而这近乎不自知的可爱,完成了女性意识与女性书写的最终蜕变。 1911年,平冢雷鸟代表日本女性首次发声时写下:“原始,女性的确是太阳。是真正的人。现在,女性是月亮,要依靠他人生存,依靠他人之光而发光,是如同病人般具有苍白面孔的月亮。”而角田光代看到了月亮疏朗、恬淡的光芒之中透露的坚韧与包容。月亮与太阳,终究都是发光的。且月亮的光芒,是实实在在,在黑夜里,悄然相引的那束光。 (责任编辑:admin) |